第77章 番外:師傅(二)
她在此處已經住了四月有餘,手指上的傷基本複原,只是已不複從前的靈活,連一件衣服都縫補不好,更別說繡花了。她如今一無是處,只能給救了她性命的雲游子師傅做些粗活,以作報答。本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了也就過了,誰知這天,雲游子從屋裏拿出一支唢吶和一把琵琶,笑着對她說:“戚戚,走,随老頭去一趟趙家團。”
“戚戚?”戚夙容疑惑地望着雲游子,“叫我?”
“當然是叫你,你不是姓戚嗎?”雲游子擺手道,“好了,趕緊走吧,別讓人等急了。”
戚夙容拿着唢吶,一頭霧水地跟在雲游子身後。
她手上這把唢吶,明顯已經有些年頭,上面斑斑點點,很懷疑它還能吹出正常的聲音。雲游子為何給她一支唢吶?這種民俗樂器,她根本不會吹奏。
走了大約兩刻鐘,雲游子帶着她走進一個大院,裏面三三兩兩地聚着數十名衣着樸素的鄉人。他們有些正在聊天,有些正在擦拭樂器,有些則在練習奏樂。
“老神仙您終于來了。”一名身材發福的中年男子走過來,恭敬地行了行禮,笑道,“快請進,大夥都在等您呢,咦?這位婦人是……”
“哦,你們不是說确認嗎?”雲游子指了指戚夙容,“我帶她來湊個數,她姓‘戚’,你們叫她戚戚或戚娘子都行。”
“太好了,戚娘子,有請。”中年男子将兩人迎了進去,一一給衆人介紹。
衆人都很熱情,并未對戚夙容的到來表示奇怪,招呼過後,便開始練習樂曲。他們半個月後要給鄰村一個大戶表演節目,需要合奏三首新曲。樂團的樂師一共才五人,其他多是學徒,無法演奏全場,故而班主才特意請來了雲游子。
戚夙容坐在旁邊,聽他們研究樂譜,然後由幾人先行演奏了一曲。
戚夙容在琴藝方面有過人的造詣,聽上一次,便已記下了曲調,但是……望着手中的唢吶,她有些無語。
雲游子兀自合着拍子,彈着琵琶,似乎完全沒考慮過她到底會不會吹唢吶的問題。
戚夙容素來心高氣傲,雖然落魄至此,潛意識中也不願被人看輕。她默默觀察另外一名吹唢吶的樂師,偷偷學習他的吹奏技巧。半天下來,她一直旁觀,完全沒有加入他們的演奏,其餘人雖不曾多言,但看她的眼神透着幾分疑惑。練習結束,衆人便各自散去。
雲游子似乎忘記了有她這個人的存在,直到回家都沒有與她說過話。但見他輕松愉悅的表情,顯然并無絲毫惱怒之色。
“雲游子師傅,為何要帶我去樂團?”戚夙容忍不住問道。
“讓你一個人待在家裏,老夫不放心。”
“我傷勢已經痊愈,有何不放心的?”
“老夫擔心的不是你的傷勢,而是家裏的寶貝,誰知道你會不會趁老夫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帶走?”
“……”這屋裏最值錢的恐怕就是那把粗制琵琶,她到底得有多缺錢才會偷?
“可是,我根本不會吹唢吶。”
“哈哈,沒事,你不會吹,丢臉是你,不是老夫。”
“……”順了順氣,戚夙容又道,“我會彈琵琶,可否與您換一下樂器?”
“琵琶乃老夫最愛,你想跟老夫争?”雲游子立時吹胡子瞪眼。
“……”
“你就安心吹你的唢吶吧,別想落跑啊,老夫還等着看你如何濫竽充數呢?哈哈哈……”
“……”真想敲他一唢吶。
吃過晚飯,戚夙容拿着唢吶坐在院子中發愣,片刻後,她舉起唢吶,試探性地吹了幾下。或許是有些排斥,她吹出來的聲音,就如幽魂過境一般令人背脊發涼。
這種樂器,從外型到音色,都不是她喜歡的類型,更別說它還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民俗樂器。她将唢吶擱置一旁,不想再使用。
(……別想落跑啊,老夫還等着看你如何濫竽充數呢?哈哈哈……)
戚夙容一臉木然,咬咬牙,再次拿起了唢吶。
院子中,一陣滲人的唢吶聲斷斷續續地響起,為寂靜的夜晚增添了幾分鬼氣。
戚夙容在樂器方面确實有天賦,摸索了半個時辰後,便已小有心得。無奈手指不靈變,跟不上樂曲的節奏,不夠連貫。外人或許聽不出瑕疵,但內行人一聽便知其深淺,戚夙容不願被人看輕。
接下來幾天的練習,戚夙容在外只聽不奏,回家便努力勤練,遲鈍的手指在不斷純熟的節奏中變得越來越靈活。第七天後,她終于第一次在衆人面前吹響了她的唢吶,高亢而嘹亮的聲音,在院子中回蕩。衆人先是一愣,随即會心一笑,一起加入輕快地演奏中。
雖然沒有任何表示,但戚夙容知道自己已經得到了衆人的認可,随着越來越默契的配合,戚夙容逐漸融入其中,感受到一種樸實而單純的快樂,麻木的臉上也不自覺有了笑容。
半個月後,戚夙容随樂團一起去鄰村表演。演出很成功,結束後還得到了三十文賞錢。三十文放在以前,她看也不會看上一眼,如今卻覺得是如此珍貴。在這些村民們的身上,她找到了活着的感覺。
之後,雲游子師傅經常帶着她四處走訪各種民間樂師,學習各種樂器的演奏。口琴,古笛,仿古編鐘,甚至還有傳自外域的豎琴,五花八門,各有特色,讓戚夙容大開眼界。
她沉浸在各種樂器的學習中,幾乎忘記了自己手指的傷勢和過往的一切,等回過神來,她已經能夠順暢地彈奏古琴了,其技藝甚至比從前更加精湛。這一刻,她才隐隐感覺到雲游子師傅的良苦用心。
不僅如此,雲游子閑暇時,還會帶着她上山采藥,下水捉魚,種花釀酒,編草鞋織漁網……師傅從未刻意教過她什麽,但她每天都有新的體會,活得簡單而充實。
若能早點遇到師傅,她的生活想必會截然不同。如今後悔為時已晚,她只能珍惜最後剩下的每一天。
兩年時間轉瞬即逝,她的大限之期亦如約而至。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風景,戚夙容的心境很平和。
雲游子臉上沒有惋惜,也沒有可憐,如平常一般坐在桌邊制作新的樂器。
戚夙容對他說:“雲游子師傅,我能叫你‘師傅’嗎?”
雲游子瞥了她一眼,撇嘴道:“你早就該叫了。”
戚夙容笑了,是啊,她早就該叫了。
“師傅,謝謝你。”
“老夫可不需要你謝,這段時間你給我幹了不少活,咱們互不相欠。”
“師傅,我偷偷釀了幾壺酒,埋在地下,大概再過一兩個月就可以喝了。”
“嘿嘿,老夫早就知道了。”
“您早就知道了?那您沒有偷偷喝掉吧?還不到時候呢。”
“廢話,你以為我老糊塗啊……”
“那就好。”
“……我只拿了一壺。”
“……”好吧,小看您了。
“你的釀酒水平真差,那酒難喝得不得了。”雲游子哼道。
“明明是師傅你開窖太早……”
“胡說,若讓老夫親自釀,就算是半成品也比你的好。”
“您就吹吧。”
“老夫從來不吹牛。”
“……師傅,我要走了。”
“走吧,走吧,別指望老夫會留你。”
“謝謝您,師傅。”
雲游子做好了一把還未上弦的古琴,回頭望去,床上的戚夙容已無聲息,她表情安詳,如睡着一般。
雲游子起身将琴放在她身邊,低喃道:“本來還想讓你幫老夫上弦的,結果就這麽走了,丫頭,來世有緣再見,到時候可要給老夫補好琴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