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藍莓
他們兩個一前一後邁進教室時,剛好下課鈴打響。慕夏沒事人似的往自己座位上一窩,翻過畫着塗鴉的作業本蓋在桌上,擡頭看了眼第二天的課表。
上午兩節連堂數學課,慕夏眼前一黑,已經提前看見了終極。
蔫頭耷腦地趴好,正準備眯一會兒,慕夏耳朵裏傳來前排男生說話的聲音,他情不自禁地聽了一耳朵。剛才在男廁裏和他一起偷偷抽煙的游弋同學還有點哈欠,說話有氣無力的,好像沒骨頭,随時都能癱倒:
“潛哥上學期繳了我的小說還沒還,我靠,真不講信用,別是他自己偷偷看了吧。居然,老張布置的預習作業寫了嗎,借來抄抄。”
早晨和他說過話的男生嬉皮笑臉:“我沒寫,你找文科。”
游弋一轉臉望了望角落的男生,戴眼鏡,脊背筆直地坐在位置上看書,握筆的姿勢活像經過精确計算,角度是沒有一絲偏離的标準。
他半捂着嘴,憋回去又一個困頓的哈欠,湧出生理淚水,一雙眼黑亮亮的。
“算了。”游弋說,“文科估計還生我氣……哎夏,作業寫了嗎?”
猝不及防被他點名,四目相對的一刻,慕夏愣了。過于親昵的稱呼讓他不知所措,強撐出一副非常無所謂的面孔,他鎮定地說:“你看我像寫作業的人嗎?”
估計想到此人在廁所裏抽煙的樣子,游弋随後抛下句“也是”,直接扭過了頭。
慕夏又想笑了,他憋着不斷企圖上揚的嘴角,裝模作樣地從書桌裏摸出一本教科書,翻了兩頁才發現是歷史,繼續當課外書似的看下去。
游弋還在和叫“居然”的男生聊天——這名字有點奇怪,慕夏想——他們應當是很好的朋友,起碼能從字裏行間的互損裏看出熟絡。
“高一那小姑娘呢?”他打趣游弋。
這一下直接鬧得人炸毛了,黑眼睛瞪大,調侃收斂了,游弋一拍桌子對他吼:“孟居然,你給我差不多一點!亂提女生,沒品!”
翻臉就在一瞬間,慕夏從歷史書後露出一雙眼,暗中觀察。
單就剛才游弋那句話,還挺出乎他意料的。
慕夏把他當班霸,一見就不是一心向學的少年,或許在跟着別人抽煙喝酒時學了一嘴髒話和一身毛病。此類人慕夏見過不少,大部分是不把女生當回事的——青春期的男生都這樣,一邊享受着同齡少女的追捧和議論,一邊又不允許自己和她們有任何實際的關系。
其實很好笑。
所以游弋反駁的點在慕夏看來就十分出彩了,他單手托腮,看着前桌少年煩躁地撓了撓短短的頭發,嘴裏罵罵咧咧翻開一本習題冊,頓覺此人有趣程度更上一層樓。
他已經太久沒覺得誰有趣了,慕夏嘴角挂着抹無可奈何的微笑,低頭開始亂塗亂畫。
前方的打鬧終結于游弋那一句話中的憤怒,孟居然嘟囔了什麽“發這麽大火有病吧”回到自己座位。游弋翻了個白眼,從書桌裏抽出本子,随便一卷就要朝外走——上課鈴在這時打響了,而他只是略一停頓,接着又離開了。
那一瞬間,慕夏覺得剛進教室的老師有點尴尬。
安靜的氛圍中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把自己埋在臂彎裏,打起了瞌睡。頭頂的電風扇呼哧作響,帶着一股清涼的風,把沒壓穩的試卷刮得輕飄飄地像要飛起來。
說話聲中慕夏想,改天要找陳潛咨詢一下藝術班的事了,能轉班就趁早,現在這班看起來未免太精英,不适合他。
他睡了一個小時精神百倍地醒來,教室裏的人少了大半,講臺上沒了老師。慕夏揉了揉惺忪睡眼,搓了把臉上被壓出的紅印子,看向教室後方挂着的鐘表——9:45。
還有五分鐘晚自習就全下課了。
看得出人心躁動,比起之前兩節課,現在講小話的明顯肆無忌憚多了。慕夏擡頭一看,不久前出現在自己筆下那個挺好看的女生正無可奈何地坐在講臺上,顯然是個班委,并不打算管這幫預備着走人的同學。
晚自習前招財貓介紹過,慕夏記得學委是個男生,那這位想必就是傳說中的班長了。
走了會兒神,下課鈴剛好打響。
早準備完畢的人——以孟居然同學為代表——作鳥獸散沖出教室門,化作脫缰的野狗,唯恐慢一秒就會被抓回去做題似的,餘下的三三兩兩湊到一起,慢條斯理地收拾文具,琢磨着回宿舍要不要再寫點作業。
慕夏看了眼桌上孤零零的草稿本,在“要不還是看兩頁書”和“看他媽的回去睡覺”中糾結。眼前覆蓋一片陰影,他詫異地擡頭,林戰拎着書包靠着他書桌。
“回去嗎?”林戰問。
慕夏不由自主地一點頭,把預習徹底抛開了。他單手抓起書包,想了想,從褲兜裏摸出煙盒掏了一根叼在嘴裏,在林戰驚訝的目光裏,朝他漫不經心地一笑。
打火機在指尖轉了圈,慕夏含糊地示意:“走吧。”
“咔嗒”聲響,拐出教學樓時他點燃了那支煙。林戰四下看了眼,他接受的教育裏恐怕沒有慕夏這種一腳踩在安全區邊緣挑戰學校權威的人才,确認四周沒有敵情後,他上上下下看了慕夏一圈,忽然說了件很突兀的事。
“你的頭發,”林戰猶豫地說,又在慕夏耳朵的高度比劃了下,提醒他,“這兩天剛收假,估計教導處要檢查儀表。”
他慣于把話說得含蓄,慕夏聽了沒往心裏去,單手夾着煙“唔”了聲,表示明白了。
操場上還有不少人,晚自習結束後不開高架的燈,黑漆漆的夜色倒成了不少小情侶的掩護。一路走過去,慕夏看見不少成雙成對的人影出沒在操場和花園小徑,争分奪秒趁宿舍關門前享受一會兒獨處。
涼涼的露水洗去白日殘存暑氣,身邊路過一對情侶,竊竊私語着,不時一起笑出聲。慕夏瞥了眼,沒多大感覺,随口說:“談戀愛的不少啊。”
林戰先沒反應過來,“哎”了聲,接着領會了精神,笑着說:“都是學校越禁止談得越厲害,隔壁外校更過分。”
慕夏初來乍到,聽不懂其中的梗,跟着老神在在地點頭。話匣子打開,林戰一路給他科普上學期某個因為早戀在校會上被點名批評的學長,回到宿舍還有點意猶未盡。
他們兩個走得不疾不徐,宿舍卻已經有了別人。林戰率先跟那人打了個招呼,坐在床邊看書的男生朝他們禮貌地笑笑:“許文科,咱們——還有另外一個室友——都是同個班的,我是咱們班團支書,有什麽事直接找我。”
林戰說好的,慕夏沒回應他,在第一眼看到他時,已經敏銳地察覺出之前注意過。他的記憶力好,稍一推敲就想起來游弋晚自習的時候好像說過。
他那時怎麽提的來着,“文科還在生我氣”?還有……抄作業嗎?
骨子裏對學霸的崇拜之情作祟,慕夏一改往常随便搭理就是給人天大面子的鼻孔看人樣,站直了說:“你好你好。”
許文科朝他挺客氣地一笑:“慕夏同學是嗎,聽潛哥說你從別的地方轉來,可能不像林戰那麽熟悉我們這的作息。六點五十早操,七點十五食堂放早餐,七點半大部分班上就開始早自習了,正式上課是七點五十。午休從十二點下課到兩點十分上課,晚自習六點五十開始——這些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多唠叨。”
倒是和以前的學校區別不大,慕夏沉默了會兒,又問:“早操可以逃嗎?”
估計沒聽過這麽直截了當的問話,三好學生許文科愣了,林戰在旁邊笑着扭過頭,正要回答他,卻被一個人搶了先。
“可以——”
這個聲音從背後傳來,帶着一點點喘不上氣,聽上去又像在笑,慕夏背對門口,只看見許文科臉色一瞬間沉了,坐回桌邊賭氣般戴上了耳機埋頭苦讀。
他轉過頭去,游弋撐在門框上,弓身脫了球鞋,繼續說:“起床鈴六點半,到時候樓層阿姨會來拍寝室門,我一般都躲在廁所裏,她發現不了。過了那陣兒大家都走了,早操完了有人會回來換個衣服拿個書包,到時候再混着出去就行。”
林戰嘿嘿直笑,忍不住損他:“也不知道貪那十幾分鐘做什麽,睡又睡不着。”
“這你就不懂了。”慕夏接話說,“大家都在下面繞着操場跑步,驢子拉磨。而我,在宿舍玩手機,其樂無窮。”
游弋換好了鞋,他的床位在慕夏的上鋪,單腳踩着梯子正要爬,聽了這番言論扭頭欣慰地說:“夏哥,人才啊,一來就掌握了核心操作。”
慕夏謙虛點點頭:“慚愧。”
“明天你起得來嗎?”游弋問,坐在上鋪床沿兩條腿一晃一晃的,慕夏瞥了眼,腿還挺長,看得出以後還能長個兒。
他把書包往自己那張小桌子上一放,毫不猶豫地說:“起得來和想起來不是一回事。”
游弋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給他鼓掌。旁邊林戰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拿了自己的盆與毛巾準備去洗澡。他跨出門前提醒慕夏:“這邊兩個寝室共用一個浴室洗手間,我洗好喊你吧,你收拾一下,免得一會兒排隊。”
“我沒熱水卡,待會兒湊合下得了吧。夏天無所謂這個。”慕夏說,“你們先洗。”
游弋:“別呀夏哥,用我的!”
他說着就從兜裏掏出一張硬質卡片遞給慕夏,單手撐在床沿,險險地要掉不掉看得人心驚膽戰。慕夏趕緊道謝接過來,一翻面,看那熱水卡上貼了個挺卡通的悠嘻猴,心想游弋還有點童趣,也沒有看上去那麽不近人情。
熄燈前的時間過得尤其快,慕夏匆忙洗了個澡,把飯卡還給了游弋後坐在床沿擦頭發。林戰已經窩在自己的上鋪看書,他環顧四周,卻沒見那位學霸。
但慕夏不是主動詢問的那種人,他擦了擦頭發,站到窗邊吹風。
從宿舍三樓的窗能看見寂靜的操場,約會的小情侶不見了蹤影,偶爾有一兩個,也是火急火燎地在往宿舍跑。夜風微冷,他被吹得打了個激靈。
這座城市的秋意來得這麽早,可能還沒到習慣的時候他又要走。
夜裏三點,慕夏從淺眠中醒來,他翻了個身抓起手機看時間,捂着頭痛苦地輕聲嘆息。失眠的毛病主要因為認床,每次剛轉學或者搬家不管怎樣前幾個夜晚一定睡不好。
他扯起涼被罩住頭,企圖擋住室友睡夢中越發平穩的呼吸聲,隔絕出相對安穩的環境。慕夏迷迷糊糊地想以前的學校,夏天有漂亮的荷花池,又去想二中的乒乓球臺與室內籃球場,立在校門口的名人雕像……
思緒天馬行空,他想了很多,眼看就要睡着了,上鋪忽然有人起身——
慕夏皺着眉睜開眼,心道:“你不如直接給我一拳。”
熄燈的宿舍一片昏暗,窗簾半掩着,上鋪悉悉索索地爬下一個人來。慕夏半睜開眼,适應了夜色後即便沒有月光,他也能看出模糊的輪廓。
游弋打了個哈欠,穿着背心短褲朝外面走,路過靠門邊挂書包的地方時,他停頓一刻,從自己的包裏摸出了……一個煙盒。
慕夏:“……”
他還真是第一次見有人大半夜起床就為了抽根煙。
說不上什麽心态,游弋走後的三分鐘,慕夏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睡不着,踩着拖鞋走到過道上,左右環顧一圈,洗手間後頭晾衣服的陽臺上一點紅光閃爍。
慕夏走過去,游弋趴在陽臺上看着遠處,聽見腳步聲他側頭,發現是慕夏時神情詫異,條件反射要掐滅手中的煙。
“給我一根。”慕夏說。
游弋的動作定格在這一刻,差點被煙頭燙了手。他大約是半夜起來不清醒,沒說話,把煙叼回去,反手煙盒與打火機一起推給了慕夏。
還是那股奇怪的味道,有點像藍莓,慕夏點燃一支吸了口,喉嚨裏都被甜得發膩。他學游弋的樣子趴在他旁邊,問:“你不睡覺的呀?”
游弋說:“睡不着起來抽根煙,待會兒回去就能睡了。”
慕夏吐了口白霧,沒說話,皺着眉适應徘徊不去的甜味,只覺得這種娘們唧唧的煙游弋抽得挺開心,怕不是有毒。但他說不出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用過他的熱水卡又來抽他的煙,最好還是安如雞。
起了話頭後他一直沉默,游弋反而有些尴尬,幹咳兩聲找了話題:“那個,你最好明天抽空去辦一張熱水卡……我不是不給你用的意思,有時候回來得晚,不方便。”
多正常的一句話,慕夏卻莫名其妙地聯想到操場上樹影裏竊竊私語的小情侶了,再加上此前聽他與好友在教室裏的那番對話,他覺得懂了游弋的所謂“苦衷”。于是他端正了眉眼,朝游弋鄭重點頭:“明白。”
游弋滿頭問號:“……你明白什麽了就?”
慕夏咬着煙頭笑:“沒事兒——那個熱水卡在哪辦?”
游弋的思緒被他帶跑,三言兩語指了地方。他手中的煙燒到盡頭,彈掉最後一點煙灰後揚起手,把那個煙頭扔到遠處的樹叢中。
唇齒間呼吸都帶着相同的藍莓味道,夾雜着一點奶香,慕夏掐滅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跟他一樣把煙頭扔了,說:“困了。”
“那就好。”游弋說,扯過搭在架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臉,“再睡會兒。”
他走在前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背心下擺因為動作幅度往上掀,露出一截柔韌的腰肢,穿着睡覺的短褲松松垮垮到膝蓋,兩條小腿線條結實流暢,肌肉一點不過分,甚而至于是單薄的。游弋光腳踩過冰涼的水磨石地面,在床鋪前停頓,這才爬了上去。
十六歲,尚且可以用“不谙世事”來形容的年紀,他看着游弋的背影,心頭有點久違的躁動,鮮活而羞恥。
慕夏躺回被窩有一點恍惚,他盯着頭頂的床板,聽得見那人掀被子、躺下、翻身的動靜,也聽得見他舒舒服服的一聲喟嘆。
他用被子蒙住頭,各種線條在意識海中勾勒,亂七八糟的。
然而他還沒有勾勒出一個具體的輪廓,便沉沉地睡着了。在夢裏,慕夏遇見久違的自己,更年少些,因為不能去學畫和父母發生了第一次很大的沖突。
他說:“你們都不理解我。”
畫畫對慕夏而言其實并不只是興趣,他借此逃避現實,直到許久之後才得以面對。
不算個好夢,但他竟然睡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