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結(二)

“你先走吧, ”莊心誠也聽見了門廊裏傳來的聲音,他對蘇铮說,“剩下的我來處理。”

蘇铮聽話地站起身,他該說的都說完了,留在這裏也沒用,莊心誠既然執意插手要管,那他就別再忤逆小叔的意思了, 說到底,莊心誠的初衷是為他着想。

“你打算怎麽處理趙開?”走出卧室之前,蘇铮還是忍不住問。

“我會跟他談談, ”莊心誠說,“我也會跟老趙總談一談。”

蘇铮點點頭,轉身往大門口走去,莊心誠跟在他身後。

路過趙開的時候, 蘇铮低頭看了一眼,趙開大概是被打了後頸, 這會兒稍微有點意識了,但還是迷迷糊糊的,正在地上抱着脖子打滾。

蘇铮突然有點想笑,莊心誠雖說平時一副斯文模樣, 但其實兇起來挺吓人的,他學過搏擊、格鬥,一般人還真不是他的對手,上次他打了二哥唐利, 這次又打了趙開,這輩子打架不超過三次的人,兩次都是為了他蘇铮。

“你……”趙開懵懵懂懂地擡頭看他,一時之間好像沒有認出他是誰。

蘇铮擡腿沖着他的胳膊踢了一腳,把他踢得翻了個身臉朝下,發出幽怨的哀鳴。

蘇铮心想,這次就先這樣,再敢招惹我,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對付你。

……

蘇铮不知道那天晚上莊心誠到底跟趙開談了什麽,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聯系趙觀岩,或是找莊心義求助。

總之,第二天他到片場的時候,趙開不見蹤影,吳亮很八卦地跟他說:“蘇蘇,聽說今天一大早,趙觀岩派人來把趙公子接走了,他們直奔機場飛回京城了。”

蘇铮嗯了一聲,他對此并不感到驚訝。

趙開暫時掉線,蘇铮不去管他,眼下的問題,是他和莊心誠的關系微妙起來。

表面上他們相處和諧,跟之前并無不同,但兩個人各自都知道,自從那天在酒店談話,他們之間就像隔着一層什麽。

就好像賭氣冷戰一樣。

蘇铮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誤會他都解釋清楚了,他的真實想法他也說了,莊心誠錯怪他嫌棄他,還容不得他委屈嗎?

而莊心誠的想法就更敏感矛盾了,那天蘇铮的話揭開了蒙在他心上的一層紗,點醒了他。

一方面,他為錯怪蘇铮而心懷愧疚,再見他時難免尴尬。

另一方面,他開始扪心自問,這些日子以來,他是不是“嫌棄”現在的蘇铮?他總是以關懷和補償的名義,想要管束他教導他,這是不是潛意識作祟,希望把現在的蘇铮再變回原來的樣子?

這個問題讓他坐立難安,如果現在的蘇铮已經不是四年前的、他的男孩兒,那他所愛的蘇铮,到底是眼前這個人,還是心裏潔白的幻影?

但如果他不愛現在的蘇铮,又為什麽會因為他有“男朋友”而傷神,因為他和任陽親近而吃味,因為趙開的挑釁而失去理智?

他自己想不明白,面對蘇铮的時候就更心亂如麻了。

莊心誠是天性敏感、甚至有些脆弱的人,這樣的特質讓他成為一個好的導演,卻也在感情上讓他過于被動和情緒化了。

他的狀态直接反應在拍戲上,就是這兩天片場氣氛壓抑,演員的日子都很難過,不管是大咖女主孫之青,還是新人男主任陽,一天NG的次數快要超過開機以後NG的總數了。

電影有一個重要場景,就是葉小和方晨一同工作的酒吧,劇組租用的是一個很有格調的、挨着湖的酒吧,起名叫做“焰火”,這天晚上,他們在焰火酒吧拍夜戲。

有一場是蘇铮和任陽的對手戲。

任陽飾演的葉小已經與劉諾相識,劉諾經常來酒吧找葉小,給他送禮物,打賞大筆小費,劉諾流露出想跟葉小交往的意思,葉小猶豫不決。

這一晚,葉小送走劉諾,走到湖邊想抽根煙,正巧方晨坐在湖邊石頭上對着夜色出神,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走到了方晨身邊。

方晨給葉小點煙,問:她走了?

葉小回答:是啊。

方晨問:她明天還來嗎?

葉小回答:可能吧。

然後兩個人就不再說話,面對幽黑的湖面各自抽煙、出神。

就是這樣一段比較簡單的戲,蘇铮和任陽前前後後演了二十幾遍,莊心誠也沒讓他們通過。

“蘇铮,”莊心誠親自過來給他說戲,“你們倆對話完了,現在你看着湖面,心裏在想什麽?”

蘇铮使勁揣摩人物:“我在嫉妒,我不喜歡劉諾,我不希望她來,我還傷心,覺得委屈,我喜歡葉小這麽多年,為什麽他願意親近一個可以給他當媽的女人,卻不多看我一眼,難道就因為那個女人有錢?”

莊心誠摸着下巴想了想,語重心長地說:“除了這些,你還要失望,你要懷疑,你要恐懼,葉小跟劉諾日漸親密,你難道對葉小的變化不失望?你有沒有懷疑自己的感情,覺得自己看錯了人?你害怕不害怕失去他?”

蘇铮:“……”總覺得這話意有所指是怎麽回事?

“哦。”他瞪着閃着微光的湖面,在想要如何把這些情緒全部都含而不露地表達出來。

又來了幾遍,這回莊心誠不說他了,也許是覺得再怎麽說也就那樣了,他開始說任陽。

“你沿着湖邊走向方晨的時候,你在想什麽,你為什麽會猶豫駐足?”

任陽已經被折磨得不行了,他打起精神回道:“因為不好意思,我跟一個‘老女人’關系暧昧,我覺得羞恥,覺得我的好朋友會看不起我。但是我這時候又需要安慰和陪伴,所以我必須走向方晨。”

莊心誠點了點頭:“沒錯,但不僅僅是這樣吧?你對方晨沒有愧疚嗎?”

任陽皺眉道:“可我現在還不知道方晨喜歡我呀。我拿他當兄弟。我愧疚什麽?”

莊心誠明顯不耐煩,語氣裏充滿惱火:“你跟方晨那麽多年相伴在一起,你就一點感覺都沒有?你是木頭嗎?表面上你确實不知道,但內心深處你是不願意承認,隐約的感覺你要表現出來,你心底覺得自己背叛了方晨,你對他有愧疚。……再來再來!”

任陽被他罵得一愣一愣的,心想以前不是這麽說的啊!

蘇铮:“……”小叔發什麽神經啊?他怎麽比演員還入戲?

就這樣,光是那幾步路,任陽又走了十好幾遍,莊心誠就坐在監視器後面,喊了十好幾遍“卡!”

折騰到半夜2點多,所有人都崩潰了,最後一遍結束之後,莊心誠盯着監視器沒說話,所有人屏息凝神,覺得可算熬到頭了,只要莊心誠一聲令下,他們都能當場睡過去。

然而莊心誠站起身,沒說“過了”,而是說“散了吧”。

這什麽意思?還是不滿意,改天再重來呗!

大家精疲力盡,默默收拾現場,任陽急得直掉眼淚,他拉着蘇铮的胳膊說:“蘇蘇,我到底哪裏有問題?為什麽莊導就是不滿意?我根本就不會演戲是吧?我完了!”

蘇铮也覺得任陽挺可憐的,他還隐隐有種感覺,任陽其實是被他連累了。他趕緊安慰任陽:“我覺得你沒問題……你也不用太自責了,也有可能是莊導自己沒在狀态吧。”

任陽得到一絲安慰,含着眼淚,可憐巴巴地走了。

現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助理催莊心誠上車,莊心誠搖了搖頭,獨自走到湖邊,環抱雙臂,望着湖水發呆。

蘇铮走上前,已經入秋,後半夜的風有些涼了,他從助理那裏拿了一條大圍巾,給莊心誠披在了肩上:“小叔,你怎麽了?”

莊心誠聲音沉沉的:“沒什麽,就是沒感覺,拍出來的東西都不對。”

蘇铮陪他站了一會兒,勸道:“小叔,你要是沒靈感的話,不如休息兩天調整一下吧?”

莊心誠轉頭看他:“沒事,你不用擔心。”

蘇铮眼珠子轉了轉:“那……你不休息,我能休息嗎?你能給我放兩天假嗎?”

他這兩天一直想提這事,他能感覺到莊心誠狀态不好,應該就是因為他,因為那天趙開的事。

他想如果他離開兩天,莊心誠眼不見心不煩,或許情況會好些。

他自己也覺得心裏憋屈,想從劇組出去透透氣。而且正好有點事需要回京城去處理。

“請假?你要幹什麽去?”莊心誠皺起了眉頭。

蘇铮說:“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沒什麽錢,他的骨灰還一直存在殡儀館,最近我股市賺了點錢,加上第一期的片酬,我也有點積蓄了,我就想買塊墓地,讓爸爸入土為安。咱們來S市之前,我就找了中介看墓地了,前兩天他們給我打電話,說有合适的……我想請假回去兩天,把這事處理了。”

蘇铮觀察着莊心誠的神色:“後兩天也沒有我的戲份了……你看行嗎?”

莊心誠放松下來:“是這件事啊……那你回去吧。”他還以為蘇铮是要躲着他呢,”錢如果不夠,就跟我說,這是大事,要給蘇導選個好的安息之地。“

……

第二天,蘇铮就自己坐飛機回京城了,他向劇組請了三天假,時間短也沒必要帶助理,他就只讓董珊幫他訂了機票。

到達京城已經下午,蘇铮自己推了個小箱子出港,以他那點小名氣,遠沒有到需要全副武裝的地步,所以他帽子口罩都沒戴,一路上引得不少路人側目,可能有小部分人覺得他眼熟,大部分只是單純被他顏值吸引吧。

一直出了出口,蘇铮想先去買杯咖啡喝,結果剛到咖啡店門口,就被一個人攔住了。

那是個青年男子,穿着牛仔褲、夾克衫,比蘇铮高一點,發型很新潮,戴着一個黑色口罩。

一開始那人沒說話,只是站在蘇铮面前擋着他,蘇铮警惕地退開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您……有事?”

那人壓着聲音道:“蘇铮嗎?我是你粉絲。很高興見到你。”

“……”蘇铮眯起了眼睛,他有接機的粉絲?還是個男的?而且這聲音怎麽聽上去那麽熟悉……

“那……要不我請你喝個咖啡?”蘇铮愣了片刻,随即莞爾一笑,“我還是第一次有粉絲接機。”

“好,好啊。”這位“粉絲”大概也沒想到蘇铮是這種反應,他有點尴尬,跟在蘇铮後面往咖啡店走。

走了兩步蘇铮突然回頭,後面的“粉絲”猝不及防跟他撞了個滿懷,“啊——”的驚叫了一聲。

蘇铮終于确定了他是誰,一把摘下他的口罩:“哥——別裝了。”

假冒粉絲來接機的正是莊天,他嘻嘻哈哈地打了蘇铮一拳:“铮铮,你比以前調皮多了!”

最初的訝異驚喜過後,兩個人互相看着,笑容漸漸地淡了,相對無言片刻,之後又默契地同時笑了起來。

他們相伴長大九年的情誼,溫馨快樂也好,怨恨遺憾也罷,都在這對視和笑容裏了。

“你還請我喝咖啡嗎?我還想管你要簽名呢。”莊天勾住蘇铮的肩膀,和他并排走向咖啡店。

莊家人都有美貌基因,莊天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帥哥,不過比小時候又多了幾分潇灑浪-蕩,大概長大了他爹漸漸管不了他了吧。

“你怎麽找到我的?”蘇铮問他。

莊天說:“前些天在網上看到你的消息,我都快高興瘋了,又怕直接聯系你,你不理我,就聯系了小叔,結果他說你們馬上要去外地拍電影了,讓我別打擾你,等回來再說。”

蘇铮點了點頭:“可你怎麽知道我的航班?”

莊天親昵地掐了一下他的臉:“因為想你啊,所以一直關注你的消息,航班嘛,是從董珊那裏問來的。”

蘇铮蹙眉:“這丫頭……”

莊天:“你別怪她,她原來在莊氏工作,小叔回國之後,董珊去給他做了助理,現在又是你的助理。她清楚我們的關系,我說要親自來接你,她還能不告訴我?”

蘇铮和莊天坐在高腳凳上,一人一杯咖啡。

坐下之後,沉默了一會兒,莊天先問:“你……這幾年過得還好吧?”

蘇铮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還好,你呢?聽說你交女朋友了?”

莊天嘆道:“唉,我那都是鬧着玩兒的,分了,沒意思。”

蘇铮的心不安地晃了晃,他想,你随便玩兒,只要別再對我有意思就行。

“铮铮,”莊天突然坐正了,四處亂飄的目光停在蘇铮臉上,他似乎有些緊張,以至于身體僵直,臉色也嚴肅起來,“你能回來,我很高興,當年的事,我一直覺得很抱歉,你走之後,我也找過你……”

蘇铮微笑打斷他:“別說了,都過去了。”

又一個找過他,但沒找着的,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呢。反正蘇铮也從來沒期望他們找過自己。

蘇铮的媽媽是出車禍死的,當時莊家的司機開車帶着關玉和莊天出門,車禍發生以後,司機和關玉當場死亡,莊天也受了很重的傷,前前後後住了小半年醫院。

就是在這期間,蘇铮的爸爸出獄,蘇铮離開了莊家。

他還記得他離開前一天,去醫院看莊天,當時莊天在睡覺,腿上還打着厚厚的石膏,身上也纏着繃帶。

莊家的管家和保姆沒讓他進病房,他們怕他打擾了少爺休息,怕他告訴少爺他要走的事,少爺要是知道了,肯定會鬧得天翻地覆的。

蘇铮就站在病房門外看了莊天大半天,走的時候他給了管家一件球衣,那是有多個NBA巨星親筆簽名的球衣,他跟管家說:“這件球衣以前哥哥就想要,我沒舍得給他,等他醒了,你替我送給他吧,……也算是留個紀念。”

他是忍着眼淚說完這句話的,說完就跑了。

莊家的車接他回去,他跪在後車座上一直回頭看,那時正是冬天,天上飄着小雪,霜花雪花落在後玻璃上,他漸漸地就什麽也看不清了,快回到家的時候,他才發現冰涼的眼淚流了滿臉。

那時候,他也是舍不得這個哥哥的,他們都沒能好好說一聲“再見”。

“對了,哥,”蘇铮想到往事,有些傷感,但不會再流淚了,“我留給你的那件球衣還在嗎?”

“在……”莊天吐出這一個字,聲音就哽咽了,“我一直好好留着。”

“第二天我醒過來,你就不見了……”莊天眼眶紅了,說着說着眼角還溢出了淚水,“我當時……我當時都要瘋了,可是我連床都下不來,爸爸也不讓我找你……”

蘇铮真沒想到大庭廣衆之下,莊天還會像個孩子似的流眼淚,他急忙遞給他一張紙巾,看了看四周:“哥,哥你別哭啊,有什麽好哭的,都過去了,這麽多人看着,你不嫌丢人啊……”

莊天接過紙巾抹了抹眼角,嘆了口氣:“後來我想找你,又受到種種限制,怪我自己沒本事,靠爸爸養活,他不給我錢,我就什麽都幹不了。”

“行了,我知道,”蘇铮說,“你本來也是個孩子,再說是我自己選擇要走的,我親爸爸我總不能不管吧。”

其實蘇铮和莊天都心知肚明,莊心義當年就是變相把蘇铮趕走了,但凡一個有情有義的孩子,能看着親爹好不容易從牢裏出來,結果身患絕症不治而亡嗎?

莊心義讓他選,但他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們也都知道,莊心義讓蘇铮走,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察覺到莊天對蘇铮有特殊感情,莊天是他唯一的親兒子,他怎麽可能讓蘇铮這樣一個妖孽禍害留在家裏帶壞他兒子?更何況蘇铮還要拖着一個重病的父親?

蘇淩是蘇铮的父親,但對于莊心義來說,那是他多年的情敵,他的生死和莊家有什麽關系?

“……就這樣一直到去年小叔回國,”莊天繼續說,“之前玉姨去世和你離開的事情,爸爸一直沒有告訴小叔,小叔回來知道你走了,跟爸爸大吵了一架,然後就從家裏搬出去了,現在都很少跟爸爸聯系,小叔他到處找你,可是茫茫人海……他找得心力交瘁。不過現在總算是,……找到你了。”

蘇铮搖了搖杯子裏的咖啡,看着深色的液體擰成漩渦,他擡起頭看着雙眼通紅的莊天,突然問:“小叔知道我走了之後,他也很難過嗎?他……有像你這樣,哭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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