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混沌世間
白龍花了一天滾雲朵,花了一天在海底游來游去。
到了第三天,在雲層中飛來穿去實在是無聊了,才假裝不經意往凡間瞥了一眼。
他看到步青雲和邬波離走在山路上。
步青雲走在前,邬波離跟在後,白龍覺得他倆走得看着有些奇怪,仔細一瞧,才發覺邬波離的每一步都踩在步青雲剛才走過的地方,因此二人步速與步态都一模一樣,遠遠看去,簡直像是一個人和他活過來的影子。
白龍皺起眉頭。
他說不出為什麽,但就是不喜歡。
正想着,邬波離忽然打亂步調,緊走兩步跟上了步青雲,像是有問題在請教。
盡管無需如此,白龍下意識微微朝下偏了偏耳朵。
他聽見邬波離好奇地問步青雲:“大人,既然樓迦大人是天地靈氣化成的白龍,那他為何會來到您身邊呢?”
這個問題倒是不差。白龍雙目炯炯地盯着步青雲,待看他怎樣回答。
“路途偶遇,巧合罷了。”
才不是巧合。雲上的白龍反駁。
可步青雲并不知情。白龍忽然記起,自己從沒有告訴步青雲,其實在化形見他第一面之前,自己一直趴在雲上看着他。
這是一個只有白龍自己知道的、關于他們兩人的秘密。
不是什麽大秘密,可白龍還是覺得開心,總之步青雲是不知道這回事。
步青雲已經夠嚣張了,白龍打定主意不要把這事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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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現在還不要告訴他。
雲上的白龍自娛自樂地想着,地下的邬波離得了步青雲這麽一個過于簡短平淡的回答,一問不成,于是又生一問。
這一次邬波離沒有繞圈子,而是直接問道:“大人,您為什麽不願接受僧團供奉呢?我一路走來,見中原佛學內部亂象叢生,佛學禪律二分,往下更是派系林立,僧衆分崩離析,持戒不嚴。外加道學打壓。這都是沒有正宗正統之故。您就是不願回天竺,若是在中原開壇講經,正本清源,也必定有助于弘揚佛法。”
邬波離說的這些,步青雲多年來雲游四方,親身見聞,只會比邬波離更清楚。
步青雲一時沒有答話,白龍和邬波離都盯着他。
片刻沉默後,步青雲終于答道:“天竺是佛國,你師父身兼二!職,既是佛主,又是國主。中原與天竺不同,且不說儒釋道三家并立,就算僅存佛學,也絕不會成為中原國學。這是外因。”
“我在天竺不受供奉,就也不會在中原受供奉。因為而抛去外物,就我本心而言,我從未想過要弘揚佛法。信者來,不信者去,去留随緣,自有因果。大張旗鼓,聚集僧團,與我的心、我的佛法相背,我不願做。”
邬波離不能理解。
這和他師父說過的完全不一樣。
邬波離還記得師父在大人離開後召集僧衆,告訴大家,大人對衆僧十分滿意,認為天竺佛學已漸趨圓滿,于是東去中原,去那裏弘揚佛法。
得到大人的肯定,對僧衆來說意義重大,包括邬波離在內的所有僧人都備受鼓舞,将大人離去這一日定為“歡喜日”,此後每到八月這一日,大家都自發采摘蓮花,供奉于大人舊居,牢記大人對大家的贊許與期待,激勵衆僧一如既往地刻苦修行。
可大人卻說,“我從未想過要弘揚佛法”。
邬波離頗有世界颠倒的混沌感,一時竟口不能言,腦海中諸念紛至沓來,冥冥中好像曾經被迫遺忘了什麽,但這靈光一閃而逝,他沒能抓住,湮滅在紛繁複雜的念頭中。
畢竟他現下最擔憂的還是他師父,對中原佛學有再多疑惑都不是要緊事,他又将步青雲的話想過兩遍,脫口而出道:“既然您不是為弘揚佛法,那何苦非要回到中原呢!如若您沒有離開西土,那些別有用心的出家衆,必定不敢如此蠱惑師父,致使他生了貪婪執念。”
邬波離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指責了師父,剛說完就緊接着輕聲道:“邬波離毀謗師父,邬波離自行領罰。”
白龍從剛才就沒聽懂他倆在打什麽謎,正在不明所以,然而說時遲那時快,邬波離的靈力熟練地化成一條金色光鞭,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一鞭下去,衣衫絲毫未破,卻似乎滲了血。
那傷的位置有些眼熟。
白龍心底一寒……他第一次見邬波離,不就是步青雲給邬波離治背傷?
“住手”,步青雲皺眉低喝,同時略一擡手,那光鞭化回一團靈氣,往邬波離背上一“撞”,靈氣消散,邬波離的背傷霎時愈合得不留痕跡。
一連串動作發生在瞬息之間,随後,步青雲用白龍從未聽過的帶着怒氣的語調沉聲道:“邬波離,我說過,你若是還像這樣動辄自!罰,就別跟着我。你我分道而行,各自向西。”
那麽邬波離初次見面那次背傷果然也是他自己所為,明明是很容易就會死掉的凡人,卻能夠僅因為一句話,就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白龍心底寒意難去,總覺得邬波離的師父是個危險人物。
何況聽步青雲說出這麽一番話,白龍覺察到步青雲怒氣下潛藏的傷心,他雖然不明白為何步青雲要傷心,卻是難免對惹步青雲傷心的邬波離更為不滿。
這師徒倆果然都是害蟲。白龍不禁贊許起自己先前的判斷來,他是多麽明察秋毫啊。
聽出步青雲是真的生氣,還要趕自己走,邬波離慌得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辯解,居然像個年幼孩童似的,手足無措地呆站在那裏,不住落下淚來。
邬波離是一心要把師父拉回正途,才鼓足勇氣違背了師父跑出來的,一路東來,他心底原本就很惶惶然,支撐着他翻山越嶺找尋大人的,除了“大人一定能夠拯救師父”的堅定信念,還有就是照常依照師父的嚴厲教導修行,一言一行,稍有犯錯,就絕不手軟地懲罰自己。
習以為常的苦修令他安心。
可偏偏大人不能忍受他自罰。
而大人的話音中,除了怒氣,竟還有難以掩飾的傷心。
自己令大人傷心了,覺察出這一點,更是使得邬波離無地自容。
大人與師父的教誨再一次生出了無法調和的矛盾,讓邬波離回想起那年師父和大人于蓮花臺上出神論法,沒有人知道他們論了什麽,只知道那次論法後,大人頭也不回的離開,師父虔誠的一路跪送,那場景如同镌刻在邬波離的腦海裏,這些年從未有一日釋懷。
今日他又一次體會到了當時的心碎痛楚,于是又一次不知所措,只得傻站在那裏哭泣。
步青雲一聲輕嘆,再沒言語,轉身繼續前行。
邬波離踟蹰片刻,才小心默默跟上,許久不敢開口說話。
二人依山路靜靜而行。
走了不多時,已是臨近城郊,白龍猜測他們要尋地歇腳,正想着要不要去捕魚,二人前方卻傳來了喧嘩吵鬧聲。
步青雲和邬波離轉過一道彎,前方豁然開朗,有兩幫人在不遠處的山腳下争吵,叫罵聲也清晰了起來,乍一聽來,似乎是六七個道士在欺負四五個和尚。
白龍望了望,城郊這座青山不算高大,卻也峰!林俊秀,附近是數畝良田,一條江水蜿蜒而過,正值夏日,一派綠意山居的景象,若是沒有這些吵鬧的和尚道士,倒是個不錯的地方。
說是城郊,這山其實在城門外不遠,所以人來人往還挺熱鬧。山上也挺奇特,山腳建了個山寺,山腰建了個道觀,和尚道士湊一堆,難怪是會吵起來。
為首的那個白須道士,手裏捏着一本經書,似乎是從小和尚手裏搶來的,正洋洋得意道:“什麽佛學經書,都是雜胡從我道祖老子那抄去的,抄成了這般邪端異說!你們身為中原人,應該懂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道理,居然剃發出家,學蠻夷雜胡,還念經!你念什麽經!這叫《老子化胡經》!”
白龍不是很懂他們在吵什麽,走了神。他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麽步青雲沒剃光頭?
步青雲聽得懂,居然還神色不動,沒有一絲怒意。
佛道之争由來已久,道士們屢次煽動滅佛,還編出不少佛祖就是老子化身之類的故事,相應的,和尚雖然不得入世,身為西來之學,也不好明目張膽清算道教,但什麽老子是佛祖弟子之類的故事也沒少編。
按照步青雲後來對白龍解釋的說法,這就相當于村口無賴吵架,互罵“我是你爹”。
對步青雲來說無聊得很,對邬波離可不然。
眼見同修被欺負,邬波離登時起了同仇敵忾之心,不甘心地問步青雲:“大人,您看到了,藍天之下,道士這樣上門欺辱出家衆,以道亂法,您還覺得沒必要弘揚佛法嗎?”
步青雲卻不慌不忙反問:“他們争的是佛道嗎?”
“難道不是嗎?”這樣明擺着的事實,邬波離不懂大人為何還要反問自己,摸不着頭腦地回道。
步青雲輕輕搖了搖頭。
邬波離一頭霧水地看回山腳,繼續聽道士們大放厥詞,氣得好幾次都握起了拳頭。
罵着罵着,那白須道士吹噓了一通“我們道門修真有望,某某山某某派的某某師兄已經能禦劍而行”等等,終于進入了正題:“禿驢們,乖乖把地契交出來,你們投奔蠻夷胡學,算不得我中原人,憑什麽收下山腳一半田。”
被罵了半天都不吭聲的和尚們還是八風不動,老方丈言簡意赅:“阿彌陀佛。不給。”
邬波離又認真聽了他們你來我往,才相信他們真的不是在争道法佛理。
他們争的是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