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醉長安其八

已經死了嗎?

或許還活着。

沈綠艱難地從病床上坐起身,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熟悉的金國京兆府長安縣,熟悉的……鄭以青家裏。

淡淡的藥香彌漫在屋子裏,一如既往。

空曠的房間裏沒有人。

門外有說話聲傳來。

“子青啊,你老實告訴我,你還能撐幾年?”

“最多撐到明年。”

“唉……他也不行了,你也不行了,偏偏我還得活下去。”

“你還有酒陪着你。”

“嘗過沈釀川,世間再無美酒。”

“沈釀川?”

“不是酒,卻比酒醉人的東西呀……”

吱呀一聲,門開了。

坐在門外臺基邊上的兩人轉頭,看見沈綠跌跌撞撞地推門而出。

沈綠與兩人并排坐下,一言不發。

黎九看着身旁的沈綠,無話可說。

鄭以青識趣地走了。

良久沉默。

時值季夏,常有蟬噪。

日沉,風來,葉響。

長庚獨明。

雲暗,天暗,地暗。

星河懸。

涼意漸生。

沈綠本就憔悴至極的面龐在月色之下,就是一副鬼樣。

世間卻也有不懼鬼神之人。

黎九側身,緊緊擁住了坐在身旁的鬼。

沈綠開口,微弱的聲音幾乎要被蟬鳴淹沒:“黎九……你說這世間,可真有輪回?”

“或許就如你常說的,即便有,前世與今世也沒有任何關系。”

“呵……”沈綠輕輕将黎九推開,垂下頭捂住了雙眼,“佛家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盛陰。佛家又說有輪回,轉世之後又是新一輪的人生八苦。除非跳出輪回,否則輪回往複永無解脫。”

“可你并不信佛。”

“對……我并不信佛,可我卻無法反駁佛家這一套說辭。”

“所以?”

“所以……”沈綠只覺喉頭如有業火灼燒,聲音越發幹啞,“所以當我發現一直讨厭輪回的我如今竟然在期待輪回時,我怕了。”

“為何?”

“你喜歡我的理由是輪回,我讨厭你的理由亦是輪回。”沈綠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想要繼續說什麽,卻又遲遲無法開口。

良久之後,終是黎九先打破了沉默:“都說輪回苦,我卻寧可永受輪回之苦,好過一死之後煙消雲散,與你再無相逢之期。”

“哪怕忘記一切,相逢不相識,相識不相知,甚至互為仇敵?”

“好過後會無期。”

“可我越是期待,便越是畏懼,甚至徹底不信輪回了。”沈綠瞪大了一雙幹枯凹陷的眼,“你可以醉生夢死抱着你那一堆古董假裝黎九真的轉世了,我卻越發清楚,這世間只有一個你,也只有一個我,死了……就是死了。”

黎九拿起随身攜帶的酒葫蘆,遞給沈綠。

已經病成鬼樣的沈綠愣了愣,随即笑出聲來:“你這是恨不得我早死早超生啊!”

黎九望着滿天星辰:“你可以與我一同醉生夢死,假裝我們來世還能相逢。”

“呵……哈哈哈哈……你說的這是什麽醉話?”

“我今天沒喝酒。”

沈綠将酒葫蘆推回黎九面前:“來,喝點酒清醒清醒,別說醉話了。”

黎九拿着酒葫蘆端詳半晌,終于舉起來一通豪飲。

酒液順着黎九的嘴角流下,劃過鎖骨,墜入衣襟,染紅了沈綠的臉頰。

酒盡。

沈綠湊上前去,淺嘗一口黎九唇上的殘酒。

沒有酒,只有黎九。

忍不住繼續深入,在唇齒間貪婪地索求着醉人的甘冽味道。

恰到好處的溫度令人欲罷不能,就如一壺溫得剛剛好的美酒。

酒以水為形,以火為性。舌尖所觸,盡是似水的溫柔與似火的熾熱。

若能醉死其中,死亦無懼。

“唔……沈綠……”黎九捉住沈綠已經移至腰間的手,“這裏是鄭家……”

沈綠稍稍離開寸許,輕聲問道:“你喜歡的人,究竟是眼前的這個我,還是所謂我的前世?”

黎九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綠,遲遲沒有回答。

沈綠也不催促,沙啞幹枯的聲音不掩其中溫柔:“時候不早,回家吧。”

“嗯。”

“我是不是還得吃點藥才能把命吊住?”

黎九望天:“大概是。”

沈綠将手放在黎九肩上扶着,慢慢起身:“走吧,找鄭以青去。”

……

找到鄭以青時,鄭以青剛剛放下手中的藥碗。

“鄭兄,現在我也和你一樣啦!”沈綠自嘲地道。

鄭以青嘆了一口氣:“跟我來吧。”

于是,沈綠和黎九被鄭以青帶着一路走到了離鄭家不遠的一家藥鋪門口。

一味堂是藥鋪的名字。

谷畫白是藥鋪掌櫃的名字。

昏暗的燈火不太清晰地勾勒出谷畫白的輪廓。

沈綠見過這個人。

是司徒紅葉的跟班之一,而且正是将沈綠推下曲江池的那個。

谷畫白見了鄭以青,露出爽朗柔和的笑容:“東家,等你很久了。”

沈綠順着谷畫白的視線看了一眼鄭以青。

鄭以青嘴角的弧度與平日略有些不同。

沈綠明白了。

這人便是鄭以青扳倒司徒家的關鍵所在,亦是鄭以青相信輪回的理由。

谷畫白與鄭以青簡單說了幾句後,便去取藥了。

黎九看着谷畫白的背影,垂下眼簾,轉頭看向鄭以青:“他還是那樣,你卻變了許多。”

鄭以青苦笑:“我入魔已深。”

黎九別過頭,不再多言。

不多時,沈綠拿好藥,與鄭以青和谷畫白告別,牽着黎九向家走去。

黎九出奇地安靜。

沈綠看了一眼黎九,随口問:“他便是你說過,那個将你的朋友從九重天拉進地獄的人?”

黎九輕輕點頭:“這世間能讓人萬劫不複還甘之如饴的事物,從來都只有一樣。”

沈綠沉默片刻後握緊了黎九的手:“那就是酒。”

“哎?”

沈綠看着黎九,未飲卻有三分醉:“投錢水中還能喝得大醉的酒,沈釀川。”

黎九愣了一愣,随即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別抖。”沈綠的步伐有些不穩。

黎九停下笑來,眼中笑意不減:“沈綠,我喜歡你。”

沈綠怔了一怔:“哪個你喜歡哪個我?”

“今生今世的我喜歡今生今世的你。”黎九這次的回答非常肯定,“就算我有來世,我也不準他喜歡你,只準他喜歡來世的你。”

沈綠只覺得今天是酒瘾犯了,總貪戀着黎九唇間那一點點酒氣。

不知不覺已經到家。

沈綠卻連門鎖也不想開,直接将黎九抵在門上,擡頭封住了黎九的唇。

夜色朦胧,偏認夏葉作春花。

…………

……

數日後,沈綠帶着黎九去了平時訂制酒壇的瓷窯。

“沈老板,又來訂酒壇呀?”

“對。”

“還是按之前的樣式麽?”

“這次加幾個字。”

“什麽字?加在哪兒?”

沈綠指着店面裏一口壇子的壇身:“世間無輪回,亦無轉世。署名沈綠。”

“哎?哎哎?”瓷窯老板有些不解。

沈綠面不改色,繼續道:“三百只,都這麽做。”

“沒問題,加錢就行。”

很快,沈綠訂好了酒壇。

離開瓷窯,黎九仍在愣神。

沈綠扣住黎九的手,輕聲詢問:“你想問我為什麽?”

黎九點頭。

沈綠笑了笑,說道:“你說你的前世記憶都來自古董,那麽等到來世,我們現在的酒壇是否也已成為古董?”

黎九一驚。

“你若真有來世,哪怕有成百上千個來世,我都希望他們能不再受困于輪回。不信輪回,才是脫離輪回之苦的……正道。”

黎九看着今天忽然變得精神的沈綠,忽然有了些不祥的預感:“是我不好,沒能早些看清。”

沈綠搖頭:“不說這些了,回家陪我喝一杯吧。”

回到家中,沈綠取出了窖藏了十幾年的,自己年幼初學釀酒時釀制的酒。

黎九沉默不語。

沈綠卻笑着:“別哭喪着臉,笑一笑。”

黎九癡癡看着沈綠,強行擠出一個笑。

沈綠将酒啓封,倒入杯中:“黎九啊……唱首歌給我聽聽可好?”

“……唱什麽?”

“什麽都好。”

黎九想了想,最終抿過一口杯中酒,唱起了曹孟德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沈綠舉杯,一飲而盡,再度斟滿酒杯。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沈綠閉上眼,安靜地聽黎九唱歌。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只恨沒能生在話本中,輪回轉世真有其事,轉世之人必能相見。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沈綠?沈綠?”

酒杯歪倒在桌上,飲酒之人已長醉不醒。

黎九舉杯飲盡杯中酒,繼續唱歌。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杯中的酒鹹了。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

……

作者有話要說: 大過年的,更點不吉利的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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