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在龍粼粼和陸舫的視角裏,事情就變得更加詭異了起來。
原本還在查看齊淵傷勢的殷梓突然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向着遺恨落地的方向走去。陸舫最先察覺到不對,伸手去抓殷梓的袖子,然而殷梓的身形虛晃了一下,以超過陸舫雙眼能夠捕捉的速度閃到了遺恨之前。
陸舫眼睜睜地看着殷梓伸手握住了遺恨,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她周圍魔氣翻騰,似乎在與什麽無形的東西搏鬥着,紅色的魔紋從劍刃上浮起,在殷梓皮膚表面徘徊着,似乎下一刻就要鑽進去,卻一直沒有能成功。而殷梓臉上,先是震驚,随後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狠戾的神色。
陸舫立刻後退了一步,毫不猶豫地拔出劍來,以防守的姿态對指向了殷梓。
“師姐!”龍粼粼意識到了不對,她站了起來,向着殷梓的方向跑,還沒跑兩步,陸舫一把将她撈了回來:“別過去,你師姐……和剛才那個人一樣了。”
“胡說,師姐才不會變成那樣!”龍粼粼被陸舫拎在手裏,奮力掙紮了兩下,“放我下去!”
殷梓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劍尖向着龍粼粼的方向微微擡起,随即又停住不動了。黑色的魔氣和紅色魔紋就這麽圍繞在她身側,卻遲遲沒有真正依附上去,卻也并不打算遠離。
“你師姐還沒放棄。”陸舫觀察了一陣,這回倒是沒再用劍指着殷梓,反而拎着龍粼粼打算退遠了一些,“我們不應該浪費你師姐争取的時間,趁現在趕緊離開——”
身後突然傳來的動靜讓陸舫原本就緊繃的神經猛地一跳,他飛快地回身,卻看到一個青年低着頭,略有些費力地撥開草叢,向着他們走來。
雖然這青年的動作看上去就像是個凡人,然而陸舫這一個照面的工夫就非常确信對方的修為遠比自己高處幾個層次來。他正警惕地準備架勢,他懷裏的龍粼粼突然昂起了頭:“師叔?是師叔!你怎麽在來了?不對,不管那個,師叔你快看看師姐!她好像被那把劍困住了!”
聽到龍粼粼的大呼小叫,撥開草叢走來的青年擡起頭,那張微微笑着的面孔對上他們的視線。陸舫一愣,手裏的劍差點直接掉到地上去。
青年向着他們的方向走了幾步,身後緊跟而來的是一個姿态扭曲的怪物,不過陸舫和龍粼粼都沒有分心去看那個怪物,只盯着青年看。青年扭頭看着不遠處握着劍、以極其不自然的姿勢站着的殷梓,然後伸手握住了身側的星盤,通過星盤的側孔裏撫出一段樂音來。
“……師叔覺得,這是遺恨在認主?”龍粼粼困惑地看向了商晏,“可是認主的話,為什麽師姐看上去很痛苦的樣子?”
商晏又奏響了一段樂音。
龍粼粼茫然地轉過頭看向陸舫:“師叔說,魔劍有靈,它會選擇自己的主人。劍身無盡的魔氣會在認主沖刷主人神智,這本來就是很危險的時候……陸師兄,你聽說過這種事情麽?”
陸舫終于回了神,笑了笑掩飾了一下自己的走神:“……恕我孤陋寡聞,我不僅沒聽說過這種事情,我甚至不太明白你怎麽能從這段曲子裏聽出這麽多內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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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胸而過的劍刃上有着殷紅色的血跡,殷梓花了一會兒工夫才意識到自己被無主的遺恨刺中了。
她幾乎沒有提前感覺到預兆,就這麽被洞穿了胸口,刺入的位置很精準,她甚至能感受到心髒受創之後搏動時候的劇痛。
我要死了麽……怎麽可能?殷梓短暫地茫然之後,反而冷靜了下來,她突然伸出手,握住了遺恨的劍刃,一點一點地,把還在向前的劍刃向後推去。
鋒利的劍刃震動着切割着胸口,鮮血不斷地從傷口裏向外湧,殷梓面無表情地反手在身後抓住了遺恨的劍刃,終于,遺恨被從她胸口一點一點拔了出去。
滿手的血液像是時光倒流一樣慢慢地流回了胸口的血洞,一團黑色的魔氣向着血洞湧去,然後填起了傷口。在原先傷口位置的皮膚上,一根黑色的魔紋蔓延了開來。
緊随其後的,她握着遺恨劍柄的手突然一空,那冰涼的劍刃再一次刺穿了她的胸口。
漆黑的魔氣遮住了她的視野,她看不清剛才還在身邊的人,也看不清自己現在周圍的處境。有一根細長的魔氣順着肩胛骨攀爬了上來,緩緩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雖然早已經過了胎息期,然而整個靈脈被阻斷的痛苦還是逐漸開始模糊意識,漆黑的魔氣中,殷梓突然間看到了很多東西,燈紅酒綠人影幢幢的歡笑場,那個對外言笑晏晏的花魁娘子一轉頭就落到向着身上招呼過來的鞭子和鞋底,重疊在層層陰影另一側的那個從易家拐走自己的拐子左臉上的傷疤,城破時候踩着一地平民屍體踏進來将領,還有記憶最深處母親撫摸自己頭頂時候的溫度。
交錯的記憶如同走馬燈一樣飛快地閃現,殷梓臉上的終于有了戾氣,她直接地雙手握住了遺恨的刀刃,這一次,她沒再把遺恨推回去,而是直接從胸口拖了出來。護手和刀鞘撞斷肋骨然後穿過身體被□□的痛覺清晰地傳了過來,脖子上的細線也因此而飛快地收緊。
瀕死的幻覺之中,浮光掠影的走馬燈裏,最先出現的永遠是快樂的記憶。
殷梓下意識地松開了一只手,向前方的光片裏探去。
人果然并不能夠完全了解自己,她有限的意識裏閃過這樣的念頭——她總以為自己會看到絕影峰的一切,然而那片光影中,最先出現的卻是父母親的笑容。
她并不怎麽經常回憶起西陵的一切,但是其實她一直都記得,在易家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一直都是更加寵愛她的。
倘若一定要形容那時候的生活,最恰當的描述大概是——就像是一個凡人一般的家庭,無比普通卻很開心的一天又一天的生活。易家是西陵最大的世家大族,但是作為家主嫡出的孩子,她和無雙卻并沒有過早地被帶到外面的世界去。易家內宅小花園裏透過葡萄藤落到躺椅上的陽光的碎片,曾經是殷梓最好最寶貝的東西。
無雙很經常會鬧別扭,為了母親偏心她,又把好吃的多分給了她一塊了,或是為父親今天多教了她一會兒。無雙有幾回生氣到半天不跟她說話,最後也總是別別扭扭地回來找她說話,假裝什麽都沒發生似的。無雙那時候很喜歡哭鼻子,每次覺得自己受了什麽委屈,回頭哭完眼睛上的紅腫都沒退,就又跑來了。
脖子上的魔氣越勒越緊,光影的那頭,殷梓終于看到了無雙又和自己因為什麽小事吵架了。那天傍晚的時候,正好是西陵的鋪子進貢了碧玉梨花膏來,給易家家主嘗個鮮。
無雙也才九歲,剛和她吵完架,一進屋看見今天新到的點心,氣鼓鼓地把兩塊都吃了,沒有給她留。她從外面進來的時候對着空蕩蕩的盤子頓時就生氣了,不依不饒地要無雙道歉。
這本來只該是長大之後回憶起來會心一笑的小事,她也不是真的很想吃糕點,就只是孩子式地賭氣。那天母親進來勸和之後,低聲吩咐奶媽抱着她出去再買兩塊碧玉梨花膏回來補上。
她還記得那時候母親已經又懷了孕,挺着肚子站在門前送奶媽牽着她的手出門去的樣子,那一幕并沒有那麽容易忘記,畢竟那是她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母親。
一天前,無雙喂他的那塊碧玉梨花膏,其實是她第一次吃那種糕點。因為放得太久,加上被捏碎了,她完全每吃出什麽味道來。許多年前的那一天,她其實沒有能走到那個鋪子,在半路上,拐子殺了她的奶娘,封了她的靈脈,把她從西陵主城裏拐走了。
——她其實并不明白,為什麽無雙的心魔會被碧玉梨花膏引發,明明他們都知道,其實這一切并不是真的因為那塊糕點。倒不如說從西陵城裏把易家嫡女封住靈脈拐賣走,這件事情本身就不可能是幾個拐子能辦到的。
眼前的光影逐漸熄滅,而從那片昏暗中出現了火光,殷梓察覺到另一只手中還握着的刀刃變了形狀,不過不變的是掌心被切開的痛感,和鮮血流下去的溫度。
有一個瞬間,因為指尖上的用力,劍刃切開了皮肉,和指骨發出了清楚的撞擊聲。
對了,那時候她被封了經脈,被賣給了花街柳巷給花魁娘子當丫鬟。老鸨喜歡她的臉,是想讓她跟着花魁學一學,等這花魁年紀大了,她正好長大可以接班。花魁娘子暗恨老鸨無情,又不敢和她争吵,只會把氣都撒在殷梓頭上,幾次想用碎瓷片劃了她的臉好絕了老鸨的心思。
六百二十七天,從她被賣進那樓裏,到西陵兵變、陳王爺以“為三年前被親叔叔殺死奪位的小皇帝報仇”的名義一路北下,一共過去了六百二十七天。
那座城是個糧倉,陳王軍破城那天,是個滿月。
作者有話說:
師叔:拜托了淩韶和沒拜托有什麽區別,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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