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有那麽一會兒工夫,文悅看着商晏的臉,幾乎有些恍惚。

她第一次見到商晏的時候,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她聽母親說起過忘心齋的事情,忘心齋是樂修大派,也是只留樂修的門派。即便商晏是忘心齋主人的嫡子,即便商晏的天資再高,他執意選擇劍道的時候,忘心齋就不再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他是被趕出來的,聽說忘心齋只把他的劍和他一起丢了出來。而後那個半大的孩童獨自一人越過蒼山,背着劍拜入了玄山,然後從一個小小的少年,成長成了玄山首峰的天之驕子。

但是商晏是個乖巧的孩子。

他仿佛沒有過其他孩子那樣叛逆的時候,似乎也沒有過失意難受的時候,更加沒有因為自己的天資而盛氣淩人過。他那張臉上有過少年人蓬勃的朝氣,有過孩童的執着,而更多的時候,是某種讓人安心的溫和。甚至于文悅一直都記得,當年忘心齋的人來到首峰的時候,商晏臉上的神色都是震驚遠多于悲傷的。

每一本修真的典籍都說過,一旦步入洞虛,天賦的作用就開始變小,自那之後之後每一個境界的提升都是更依賴于心境的突破。文悅從洞虛初期向上突破并不順利,而她看着師弟商晏合道成聖的那一年,其實心裏想過,商晏和她是不一樣的,他百歲合道,也不全是靠着他那萬中無一的經脈。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約莫說的就是他那時候的心境了,若是這樣維持下去,立地飛升或許也不會是太遙遠的事情。

她确實足夠了解當年的商晏,然而她面前這個商晏的臉上的神情,文悅卻從沒有見過。

他看着自己筆尖下的字,像是看着什麽萬般珍惜的寶物。他重新擡起眼的時候,臉上淡淡的笑容宛如新春初雨之後般清新而幹淨。

——原來商晏也是個人。

文悅發覺自己居然在這麽想。

他不是真的萬般榮辱加諸于身而無所覺的聖人,他是個人。

“阿晏,你确實變了很多。”

商晏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評價,他彎了彎嘴角,換了一張紙:“是。”

“我現在很高興。”文悅在踏入這扇門之後,第一次笑了起來,“阿晏,對不起,但是我在想,或許這些年裏,也不是只有壞事。”

“有很多好事。”商晏寫這行字的時候很慢,“能再見到師姐,我其實很高興。”

文悅看着商晏寫字,沒開口。

“我聽阿梓說你在聽雨閣的時候,以為師姐也入魔了,不過似乎并沒有。”商晏擡起了頭,“師姐魔紋生到第幾條了?”

他不是問有沒有,而是問第幾條。

文悅偏開了眼睛:“早年結元嬰的時候不順生了半條,現在三條半。上一次發作的時候大概三年前,整整長了一條半出來,我那時候以為我會直接入魔,所以……打算直接自殺。”

商晏看着她的神情,了然:“雷主救了你?”

“嗯。”文悅的聲音輕了一些,“那時候聽雨閣跟着纏身獄圍攻幽篁裏,我循着戰亂找到了他們的蹤跡,結果……我在逃難的人裏,看到了一個人。”

“鴻宇師叔麽。”商晏安靜地寫道,“師姐殺了他?”

文悅有些驚訝:“你知道他沒死?”

“不難猜。”商晏倒是很平靜,“我前些日子見到淩師兄,又過了一趟師兄的心魔境。”

文悅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這一次,我在那一天去見了師兄。”商晏并沒有明說是哪一天,然而這也并不是需要詳細說的事情,“我那時候在想,或許我那時候也應該去見師姐的,我在那一天之後閉門的半個月裏,到底錯過了些什麽。”

“是我們自己的錯。”文悅輕聲說,“你沒有錯,也沒有責任來見我們。”

“可是我也是把師姐當姐姐的。”商晏微微地笑,“所以我也親眼看到了師姐見過的那一幕,心裏隐約有些懷疑,鴻宇師叔是個醫修,而我見過的修真者當中,醫修是最不容易一次性殺死的。他那時候死得太幹脆了,我想過他是不是慣于把一部分神識存在別的什麽東西上,那時候求生無望,幹脆等着這身體死亡,重新複活再來過。”

“我遇見他的時候,他是個凡人。”文悅輕聲說,“他沒再修真,不過或許是用丹藥延長了壽命,看着沒有太老。我看到他現在有兒子和孫子在跟前,也是普通人,但是我殺了他。”

商晏停下了筆,沒有說什麽。

文悅是了解他的,他一貫不喜評判對錯,于是繼續說了下去:“而後我心魔發作,又正巧在聽雨閣撤離的方向上……我自殺之前,被班舒救了。”

文悅遲疑了一陣,看了商晏一眼:“班舒……不像是我以為的魔修,他從我跟前逃來竄去了三十二年,那天卻主動現身,給了我壓制心魔的藥,制住了我,把我藏在他車裏……他說,我屠戮魔修不過是為了欺騙自己,而繼續這樣欺騙自己是沒意義的。可我那時候聽不進去。

最後他說我承了他恩情,合該先報恩。正好我想摧毀魔道,那就假扮成他的妻子,跟他去聽雨閣,他會給我看到如今魔道的情況,而且需要我的幫忙。”

“我知道聽雨閣的狀況極其複雜,并不統一,幾方各自拉幫結派,争權奪利。”商晏回憶了一陣,“連續好幾任雷主都沒有實權,這一任本來也只是個被扶上去的傀儡,倒是多年前正魔大戰的時候,因為與纏身獄結下了梁子死傷衆多,反而讓這一任雷主拿住了一些勢力。”

他這麽寫着,擡起頭,與文悅四目相對,看出了彼此的意思——

不是巧合,就是班舒的手筆。

“師姐與雷主,現在還是假扮的麽?”商晏想了想,還是這麽問道,“我看雷主願意陪師姐走這一趟,不像是作戲。”

文悅稍作遲疑,然後搖了搖頭。

商晏于是笑:“恭喜師姐。”

文悅偏過頭:“……是我錯了,我曾以為的魔修不過是我遷怒的影子。我知道不該這麽做的,但我……”

一聲短促的樂聲打斷了她的話,文悅回過神頭,看到商晏又換了張紙,飛快地寫了個字。

“喜喜”

文悅:“……”

字,是很好看。但一百多年過去了,她這位師弟的常識水平果然沒有随着年齡長進。

“阿晏,雙喜一般不用黑色寫。這字,也不是道賀用的。”文悅揉了揉額頭,有些懷疑玄山大概還跟她走的時候一樣一山的光棍,以至于商晏沒一點道喜的經驗,“……玄山這一百年,各位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們,就沒有誰成家了麽?”

商晏神色非常開心:“師姐是第一個,可惜婚禮的時候我們都不在。”

“還沒有婚禮。”文悅搖了搖頭,“聽雨閣現在的情況不太适合……班舒昨日被刺殺了三回。”

商晏稍稍揚眉:“纏身獄的人?還是正道派來的?”

“不是。”文悅搖頭,“師弟不用操心,等我解決了,會再邀請師弟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商晏于是點頭:“好。”

文悅盯着商晏看了一會兒,突然問了一句:“我沒有兄弟,到那時候,阿晏會背我上轎子麽?”

商晏再點頭:“自然。”

“阿晏。”

商晏擡頭。

“你還活着,是我這一百多年裏聽過的最好的消息。”文悅咬了咬嘴唇,“對不起,母親的事情,還有後來我離開玄山的事情,我嫉妒過你也發過瘋,我有很多事情對不起你,但我還可以把你當成家人,對麽?”

——

望花澗門口的位置倒是比平日裏熱鬧。

“是那時候的姐姐!”才齊殷梓腰的小女孩大概是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從屋子裏跑了出來,向着殷梓揮手,“姐姐還記得我麽?”

殷梓看着那女孩一路高興地跑過來,卻因為目不能視而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只覺得自己心髒也随之一跳一跳的。

“果子,安靜點。”花重伸手把女孩拉了到了旁邊,繼續跟班舒談論之前的話題,“雷主以為‘比試比試’這種說辭,能讓我信服?”

“怎麽不能?”班舒的臉皮那自然是足夠厚實,“花主在疑慮些什麽,我總不可能膽子肥到在距離晏聖人這麽近的地方跟殷姑娘動手,我可是很惜命的,何況殷姑娘是我夫人的後輩,初見贈些禮物也是應該的。”

殷梓在花重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示意他自己沒事。花重臉色稍好了一些,轉向了劍的方向:“我想雷主不會這麽輕易贈出驚雷起。”

“花主這麽想的話,不如給我望花澗的功法作為交換怎麽樣?”班舒挑了挑眉毛看向花重。殷梓聽着這話手一抖,差點直接把驚雷起的玉簡扔回去,倒是班舒自己又很快開了口,“我說笑的,燕歸時我已經看過了,再給我一次也沒什麽用處。”

這回不用殷梓動手了,幾乎他話出口的一瞬間,十餘位身穿黑衣的人影瞬間把他圍在了中間,數把弓倏然張開,冰冷的箭尖直指班舒的喉嚨。

“這麽大陣仗?”班舒注意到自己被整個兒圍了起來,看上去卻依然不怎麽急,只舉起手做了個認輸的姿勢,“就這麽擔心有外人偷學了燕歸時麽?咦,這些人我看着眼生,從沒見過,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望花澗嫡系的子弟……放心吧,我只是看過,沒修煉過,我對醫修這一套東西不感興趣。”

黑衣的人群并沒有動。

“都退下。”花重側了頭,察覺到顏思思已經回到了自己身後,于是低聲吩咐道,“思思,帶果子和外門子弟先走。其他人也退下,無論他修習了還是沒有,你們現在都該不該指着他喉嚨。”

殷梓側頭:“那我先……”

“不,殷姑娘你應該留下來。”班舒眼睜睜看着溢滿靈氣的箭尖指着自己的脖子,語氣依然吊兒郎當,等顏思思帶人離開,這才繼續,“魔祖密令,能同時修習燕歸時和驚雷起成功的,就是下一任魔祖,能獲得他以密法封存留下的真魔之體的一半修為,殷姑娘,不想試試看麽?”

殷梓平靜地看着班舒的臉:“抱歉,我不想要。”

作者有話說:班舒:…………?

某天國的遺恨:呵呵。(發出過來人的嘲笑)

——

文悅:玄山我們這代這麽光棍的麽?難以置信!

淩韶:停一停,我是個有兒子的人!我兒子都這麽大了,我是有家庭的!!

商晏:噗嗤.jpg

鳳凰世家某不願透露姓名的愛好做媒的主人:我盡力過,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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