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死

莊樓力氣幾乎耗盡,動作十分的緩慢,視線從血污的地面慢慢向上,模糊地順着玄金履,爬上同樣玄色繡金的長袍,那袍子上張牙舞爪的金龍,原本該是龍臨殿上威嚴的象征,此刻卻被跳動的燭火映襯得,活像是吞吃人的妖獸。

莊樓口中塞着的布巾被拿掉,卻動了動嘴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視線猝不及防地對上正近距離笑眯眯地盯着他的人的時候,整個人都恍惚了一瞬。

笑着的人生的同他綿軟的音色分外匹配,極其的無害,五官秀氣柔和,尤其是一雙眼,眼角有一點點的下垂,仰着頭看人的時候,無辜感十足。

他伸手堪稱溫柔地擦了下莊樓嘴角的血,喉間短暫地發出了類似小動物被順毛時,滿足不已的聲音,卻聽得莊樓毛骨悚然。

莊樓恍惚想起了當時在議政殿中見到面前這人的第一眼。

當時莊樓是怎麽想的呢?

他當時想這坊間傳聞不假,天子果然過于陰柔溫軟,身為帝王,溫軟太過,便意味着婦人之仁,意味着無能,意味着昏庸。

随侍君側,他對于天子無能昏庸的斷論,日益加深,因為皇帝向來不怎麽說話,即便是出口,也是一兩個字的應聲,他還從未曾聽過皇帝叫他的名字,也從未聽過皇帝一口氣說超過三個字。

議事殿中,即便大臣吵得烏煙瘴氣,皇帝也從不曾出言呵斥,甚至摔過什麽東西。

莊樓越發的覺得,皇帝實在過于溫軟,看上去像個閨中小姐,還不如他的小妾膽子大,主無能則天下亂,在這皇城做官,并不如他父親料想的那麽好,所以他才會動了歪心思。

但是他在這整整三天的私獄中,終于算是徹徹底底地了解了他的君上,那看似溫軟無害的外表之下,是怎麽一副披皮惡鬼一樣的本相。

莊樓也終于想起,朝中那些仗着權勢在朝堂妄言,仗着是前朝老臣,便掣肘皇帝決策的人,會在悄無聲息之中如山崩一般迅速倒臺,想來也不是多年缜密一招疏吧。

可惜……他現如今才大徹大悟,已經來不及了。

“朕如果沒記錯,莊郎官是靖陽水都之子,你父親掌靖陽和桑安兩岸,是輸送鹽和米糧給邊關的必經之處。”

銀冬親手拉動鐵鏈,将莊樓放下來,莊樓根本站不住,髒污的身體靠上玄金龍袍,勉強被鐵鏈吊着才堪堪站穩。

銀冬站在他的身後微微傾身,幾乎是擁抱着他,湊得更近一些,手扶在莊樓的肩上,聲音也更加柔和,“你父親貪腐克扣,你在靖陽稱王稱霸,坑殺兩名無辜農夫,只因他們不肯把女兒給你做妾,先後強搶民女民婦八人,年僅二十,便妻妾成群兒女無數……”

銀冬拉動鐵鏈,慢慢地繞在莊樓的脖子上,“朕本來想要再等等,瘡疤總要爛得透了,才好連皮帶肉地完全挖除。”

銀冬閉上眼,面色在瞬間扭曲了一下,想起了那些他絕對不能容忍的畫面,猛然睜眼,那雙顯得尤其的溫潤無辜的雙眼,因着他的目光變化,和他額角凸起的淡青色血管,顯得尤為陰鸷。

聲音也陡然拔高,近乎尖銳,“可你偏偏要找死!”銀冬絞緊鐵鏈,拉得莊樓如一張弓一般向後,對上莊樓因為窒息突出的眼,咬牙切齒道,“你竟然用你這雙髒手,觸碰華鑲長公主!用你這肮髒的身體去擁抱她——”

“去……死。”銀冬手上的力度越重,莊樓因為已經重傷,也已經是強弩之末,沒兩下,便沒了氣息。

可是銀冬卻還在用力,頭頂金冠上的赤色垂珠,如血點般輕輕地敲在他線條溫潤的側臉,稀裏嘩啦的碰撞輕響,聲聲如同索命修羅的更鼓,罪孽深重。

銀冬面容逐漸漫上紅潮,手下的人分明沒了聲息,他卻還不斷地加重力度,想到那日在祥溪園中看到莊樓用他那套惡心手段,利用石子絆倒長姐,趁機将長姐攬入懷中,銀冬就感覺無比的惡心,簡直想要親手将莊樓淩遲——

許久,莊樓的喉骨幾乎碎掉,銀冬才終于放了手,鐵鏈和莊樓的屍體一起落在地上,銀冬滿面粉紅,手指輕輕的帶着顫,呼吸急促,微微眨了下眼,一對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頰緩慢的滑下來。

銀冬伸手在自己臉上擦了下,将手指上的淚珠送進自己的嘴裏,接着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有些凄苦的笑。

是卑鄙的,無可訴說的苦澀滋味。

他是這片土地最尊貴的人,穿着象征至高無上的龍袍,卻站在萬金之體絕對不該來的陰暗牢獄。

銀冬擡起頭,看向黑漆漆的牢房頂端,接着将視線落在了不遠處即将燃盡的蠟燭上,他只有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才敢把他那比這私獄還要陰暗腐臭的念想短暫暴露,何其的可悲。

他正出神,準備朝着那截蠟燭走過去,突然間牢房外面有人出聲,“陛下,飛羽衛來報,長公主出了聚賢園,去了一家點心鋪子,正在挑點心。”

銀冬腳步一緩,轉身朝着牢門口的方向走過來,“把人處置……”

他走到門口,門外的侍衛給他打開了門,他的聲音頓了下,嘆息道,“這一次,給她看看吧。”否則她的眼界越來越低,銀冬真怕有一天他要忍不住。

次次都是驸馬獲罪,銀冬即便做得狠毒,卻始終不舍得真的把“天煞孤星,沾染則死”這樣的詛咒放在長姐的身上,獲罪致死,總也是給“克夫”這名聲,留了一些平反的餘地的。

但是長姐越發地讓他難以理解,竟然連這樣一見便心術不正的低微郎官都瞧得入眼了,他不得不讓她記憶深刻一次。

“是!”開門的人應聲,帶着幾個人迅速進去,去處置莊樓的屍體。

幾個人跟着銀冬朝外走,銀冬又交代,“靖陽水都那邊先緩一緩,馬上便是入秋了,先讓他再蹦跶幾天。”待到秋運糧草過靖陽,再人贓并獲拔出蘿蔔帶出泥最為合适。

“是。”身邊的人一身純黑勁裝,始終彎腰跟在銀冬的側後方,垂着頭,半張臉淹沒在陰影之中。

出了私獄,方才跟在銀冬身後的人全部止步在陰影之中,他們是銀冬這麽多年親手培養出的私衛,專門為他辦那些不能見人的私密之事,也用來搜集官員們不可見人的隐私。

銀冬邁步出了私獄,腳步緩了片刻,頭也不回地對身後黑暗中的那一身勁裝的男人說,“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還有兩年,你若信守承諾,朕也會一言九鼎放你們一條生路,明融蘭一切都好,想來不用朕說,你必然會打聽,沁兒也很可愛……”

陰影中一直躬身的男人聞言一直冰封千裏的眼神閃了閃,崩出一道裂縫,無聲無息地跪拜下來,聲音低沉。“奴必定為陛下肝腦塗地。”

銀冬手指撚了撚,沒有再說話徑直走出了私獄,用一個無甚用處的妃嫔和野種皇子,換一把五年盡用的利刃,這對銀冬來說,确實不算虧。

只不過融安郡那老匹夫,明知自己女兒與人茍合,竟然還敢掩人耳目,将人送進宮來,這筆賬,他記下了。

正值九月夏末初秋,這幾天陽光格外的酷烈,銀冬走出來,一直候在外面的兩個太監迅速上前,一人披披風,一人舉着帕子将銀冬下颚的血跡擦去。

這兩人是銀冬貼身伺候的小太監,一人名曰平通,身量略高,武義卓群,一人名曰任成,善醫毒,是銀冬最為信任的兩個貼身人。

三人繞過私獄,順着一條樹叢茂密無人可至的暗路,回到了龍栖宮中。

後門打開,任成連忙上前解下了皇帝的披風,吩咐悄無聲息過來的宮女準備浴湯。

銀冬張開雙手,任由一直跟着的兩個小太監伺候他脫掉濺上鮮血的外袍,精力卻一直不太集中,琢磨着長姐若是看到莊郎官橫屍街頭,不知會是個什麽反應……

吓到是肯定會吓到的,一直以來銀冬都小心處置,也從來沒讓長姐親眼見到那些人死去時候的模樣。

但是一次又一次,長姐心如鈴芯,太易搖動,甚至連這般拙劣的伎倆這般低賤的身份都能看得入眼,銀冬只好咬牙讓她長長記性。

“陛下,”見着皇帝神思不在,猶豫了好一會,平通才開口,“舒妃今晨兩次差人來了。”

銀冬收回思緒,聽到舒妃的名字便略微地皺眉,“又有何事?”

任成接話,“回陛下,說是舒娘娘這兩日新習得的烹煮,要親自洗手作羹湯,為陛下烹制一味八珍雞,盼望着陛下午膳能夠親臨……”

“不去。”銀冬打斷任成的話,赤身走到隔間,直接緩步走下了翻着袅袅霧氣的湯池。

任成和平通對視了一眼,相互一曬,默默進去伺候。

銀冬早朝過後便一直在私獄之中,想到長姐在酒樓整整等了莊郎官一個上午,他便一個上午都嫉妒得齒根發酸,私獄那種地方待得多了,難免影響到自身情緒,他的情緒始終低落,熱氣氤氲上來,他便整個人有些疲憊,昏昏沉沉間竟然這樣便靠着池壁打了個盹,甚至還做了個夢。

他靠着池壁,墨色長發披散在肩頭,剩下的一些漂浮在水中,影影綽綽,銀冬不經意低頭看去,竟在水中見到了他從不敢這樣近距離凝視的臉。

或許是池水太過溫熱,或許是他太久沒有自我纾解,異樣的感覺随着水中那張溫柔淺笑的臉蕩漾開來,讓他巨震之餘,卻又掙脫不開地想要沉淪。

“長姐……”

銀冬呼吸劇烈,雙手扒着池壁,避無可避也根本不想躲避,低低地,一遍遍地順着他的唇間逸出含糊不清的軟調。

“不可……”

銀冬從幾年前,自從心中生出那孽欲開始,便一直精神崩得緊緊的,睡眠極淺,有時甚至一整夜都半睡半醒,這會要命的當口上,陡然間感覺自己的手臂被觸碰,猛的一個激靈,回手抓了一把,直接“嘩啦——”一聲,将池邊上的人拉了下來,直接按着後脖子按進了水中。

他睜眼,雙目赤紅殺意彌漫,竟是要将人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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