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溜得小心翼翼地,只有一個小男孩兒,穿着羽絨服,戴着手套護膝,總也學不好,老是在摔跤,才爬起來還沒站穩就又摔了,摔了他倒不哭也不鬧,反而哈哈笑,很快樂的樣子,起先有的孩子會去幫他,有的大人在場邊給他出主意,那年輕的女老師也去手把手教他,可等她放了手,小夥伴們也都各自溜開了,男孩兒又摔了。他還是笑,自己爬起來,自己試着滑,不管摔倒多少次,他都笑着繼續,後來,大家似乎是被他的樂觀給感染了,等到他又一次摔在冰上,揉着膝蓋笑出來時,場內場外的小孩兒大人也全都笑了。
男孩兒哇一聲哭了。
女老師把他帶下了場,他換了鞋子,由一個老婦人牽着走了。
沒多久,學溜冰的孩子都散了,夕陽西下,公園裏進來了不少流浪漢。一個推着輛超市購物車的流浪漢停在了龔小亮面前,沖他比了個眼神,龔小亮忙起身,那流浪漢在凳子上鋪了塊毛毯,把購物車用鐵鏈和椅腿拴緊了,躺在了毛毯上。龔小亮看看他,怯生生開口:“請問您見過一個差不多這麽高,膚色偏黑,臉瘦長的男的,穿着打扮和您差不多……”
流浪漢打了個臭氣熏天的酒嗝,沒理他。龔小亮只好走開了,沒幾步,他見到幾個在一棵松樹下搭棚的流浪漢,又過去打聽。
“請問”,“您”,這樣的字眼,似乎在流浪漢中不太受歡迎,他們聽到了不是笑就是吐口水。後來龔小亮換了幾個詞,他問他們:”見過一個這麽高,黑不溜秋的,長臉的男人嗎?“
這下反應熱烈了。
“沒見過。”
“你給多少錢?”
“你找他幹啥?”
龔小亮把整座公園都走遍了,問遍了他看到的所有流浪漢,可沒人見過這麽樣一個人。溜冰場又熱鬧了起來,現在來溜冰的都是些年輕人了,幾個流浪漢擠在一排矮樹叢前往溜冰場的方向張望,時不時說上幾句。
“看看看!紅衣服那個!”
“白的白的!”
他們伸長了脖子,搓着手掌,不無興奮。
龔小亮走去了公園附近的公車站,裹着外套等車。馬路上還有不少雪,月亮出來了,撒下潔白的光芒,雪上一片晶瑩閃亮。龔小亮想起戴明月了,他打了自己一巴掌。懦夫。他想道。不去面對自己的罪,反而逃跑了,還躲去了教堂,還想借由什麽信仰的力量來給自己指一條明路。
他哪兒還有什麽別的路可走,他得回去,現在就回去,他要告訴巧巧他就是那個被便宜了的殺人犯,他要跪下來和奇哥,和文老板,和老板娘道謝,再和他們道歉。
然後他就去礦上找工作,不用工錢也可以,幹什麽都可以,他去挖礦,往地下挖,往很深很深,暗不見天日的地底挖下去。
打定了主意,龔小亮搭上了一輛進站的公車,到了火車站前下來了。他握緊了拳頭往旅館走去,一路上不停告誡自己,他殺過人,坐過牢,這些收留他的人有權知道真相,他不和他們坦白就是欺騙他們的感情,他已經是個殺人犯了,不能再當一個騙子。就讓他們厭惡他,唾棄他,恨他吧!
前陣子一帆風順的日子讓他麻木了,差點忘了他不僅殺了藍姍,他還害得戴明月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沒出生的孩子,戴明月一定還沉浸在痛失妻兒的悲傷裏吧?他是不是因此無法開始新的生活?
那他又有什麽資格重新開始呢?
還是不談“愛”了,再也不談了,不去想了。
龔小亮的拳頭握得太緊了,指甲掐進了掌心裏。他平複着呼吸,他要感謝戴明月,他的出現一瞬間就将他從麻木中喚醒了。只有痛苦才是麻木唯一的解藥。
龔小亮停在了旅館門口,前廳還亮着燈,前臺不見人影,龔小亮走上前去,門已經鎖上了,他摸出鑰匙插進門鎖轉了轉,鑰匙竟然沒法用,龔小亮愣住了,又一看,這才發現門口的一堆紅磚邊放着個購物袋,袋子邊上還有只鐵皮盒子。他走過去撿起那鐵皮盒子擦了擦,打開來一看,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羅記者的名片,那名片下面壓着張存折。這是他藏在床底的盒子,那購物袋——他撿起來了,也是他的袋子,裏面全是他的衣服。
這時,龔小亮的頭頂傳來陣騷動,他仰頭找去,從一扇打開的窗戶裏看到了巧巧,巧巧也看到了他,她碰地關上了窗。
沒多久,文老板披着棉外套下來了。他開了門,樓上立馬亮起了燈,文老板嘆了聲氣,一指外頭,和龔小亮走到了外面,阖上了門。
龔小亮問他:“老板,你們知道了是嗎?”
文老板點了根煙,從外套口袋裏掏出個信封,遞給了龔小亮。信封裏有張信紙,龔小亮打開一看,仿佛是什麽電影電視裏會看到的橋段,白紙上粘着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字,有大有小,合成一句觸目驚心的話。
“他是殺人犯!”
那感嘆號是血紅色的。
随信還附有許多剪報的複印件。
十六歲少年活生生将老師打死。
殺師案引發的未成年人家庭教育問題的反思,孩子是不是只要學習好就夠了?
優等生少年如何走向弑師之路?
不等龔小亮都看完,這疊剪報就被文老板一把奪了過去,文老板道:“別看了,沒啥好看的。”
龔小亮垂下手,朝文老板鞠了個躬:“謝謝您收留,照顧我。”
文老板沒說話,遞了張名片給他,名片上印的是沈陽一家建築公司項目承包人的聯系方式。文老板說:“你還年輕。沒必要在牡丹耗着,真的,沒必要。”
龔小亮看了看他,文老板躲開了他的視線,把名片放進了他的購物袋裏。龔小亮道:“麻煩您和奇哥說一聲吧,道聲謝,我就不繼續打擾了。”
他轉身要走,文老板喊住了他:“你有地方去嗎?回家啊?”
龔小亮笑了笑,和文老板揮了下手,快步走到了大街上。街上沒有人,也沒有車,他輕快地邁着大步走着。此時此刻,他反而放松了。他的過去,他的罪行,所有人都知道了,他還有什麽好怕的呢?是他們該怕他這個窮兇極惡之徒。
不過寄這封匿名信的人會是誰呢?是那個信教的獄友嗎?他看到了他,跟蹤了他,發現他過得不賴,因而嫉妒他?可他從哪裏找來這麽多當年的新聞剪報?他收集這些?不可能……去圖書館剪下來的?更不可能了!
龔小亮停在了一盞路燈下,看着懷裏的鐵皮盒子。
羅記者倒是可能有這些剪報收藏,但他要是想毀了他的生活,早就可以幹了,為什麽要等到現在?他知道他打算去考駕照,打算離開牡丹了嗎?所以才要在他心裏滿懷對未來的憧憬時來摧毀他的希望?可他又是從哪裏知道的呢?
而且據龔小亮對羅記者的了解,他并非一個喜愛搬弄是非,說三道四的人。他說不清羅記者對自己的看法,他唯一知道的是,在所有記者對他的父母圍追堵截時,只有羅記者沒有那樣做。羅記者坐在他面前和他說:“很多人因愛生恨,但是不是他們所有人都會想到去殺人。”
龔小亮往手心裏哈了點氣,往前又走了陣,看到個二十四小時的櫃員機,他去把銀行卡裏的錢全轉給了他媽。他抱着他的東西在街上悶頭走着,他也說不清自己走在哪條街上,夜裏的建築都長得很像,路牌藏在暗處,路燈好多都是壞的,路上更沒什麽店家,居民區也是黑乎乎一片。好像沒有人生活在牡丹了,這裏是座死城了。
龔小亮走得累了就找了個車站歇下了。他睡着了。
這一覺睡醒,周圍熱鬧極了,人聲鼎沸,站臺外進站的公車排起了長隊,車上下來的全是穿校服的男孩兒女孩兒。他們穿的是十九中的校服。睡在車站上的龔小亮顯然有些擋路,他趕忙站起來,逆着人流往空處走,這麽走了幾步,龔小亮一個警醒,他在一個賣煎餅的攤位前看到戴明月了。
戴明月好像正和誰說着話,人很和善地微笑着。
龔小亮眨了眨眼睛,一群學生從早點攤前走開了,他看到那個和戴明月說話的人了——巧巧,穿着紅色羽絨服,低着頭,像是随時能哭出來的巧巧。
龔小亮不禁靠進了些,他能聽到些他們對話的內容了。巧巧說:“真對不起戴老板,真的,我們都不知道是他……他……”
戴明月說:“沒事,沒事,都過去很久的事情了。”
巧巧又說:“不應該雇他的,真的不應該!還讓您見到了他!”
龔小亮垂下腦袋,走開了。
他路過了春水街,路過了教堂,路過了許多空曠的停車場,許多廢樓,甚至還有一座廢棄的硫酸廠。雪還沒化幹淨,他走的又都是無人問津的小路,他還走到了鐵軌上,穿過了鐵道,他擡起頭,好像能望到第一監獄了,就在那片林場後面,翻過林場的山頭就到了。龔小亮一個踉跄,摔在了地上。他倒在了一片荒草從裏,購物袋摔到了遠處,那鐵皮盒子也摔開了。
一陣風把女人的照片卷了起來,龔小亮爬起來抓了兩下沒能抓住,眼睜睜看着它被風刮走了。
他往回去,撿起煙和打火機,抽出來一根點上了。
他的過去一部分被吹走了,另外一部分正在燃燒。一片陰雲飄了過來,風更大了,把草吹得嘩嘩作響。龔小亮坐在了草叢中。
不一會兒,下雨了。
雨點把煙熄滅了,龔小亮想再點起來,可打火機進了水,完全擦不出火來了,他只好作罷。
好了,他現在徹徹底底什麽都沒了。他還又餓,又冷,很想死。
龔小亮抱着膝蓋,一動不動。
過了不知多久,那饑餓和寒冷的感覺竟然兀自消失了,但他還是一個勁地想到死亡:凍死,餓死,被野狗咬死……在幻想中仿佛是靈魂出竅了,他好像飄到了天上去,他從天上看到了地上的龔小亮的慘狀,到處都是血,腦袋裂開來,腦漿灑了一地,他像是被人活活打死了。
他的靈魂幹嘔了聲,往北面看了眼,往第一監獄的方向飛去了。
他多想回到那裏,在罪人們中間清晨五點半就起床,六點晨練,六點半吃早飯,他咽得下石頭一樣硬的饅頭,喝得下刷鍋水似的冷湯,接下來他可以去閱覽室讀書,讀報紙,學電腦,中午吃過午飯,他還能去操場上曬曬太陽,或者躲在屋檐下看看雨,聽聽雪,冬天他有機會去林場摸一摸雪松,牡丹的冬天漫長,春天短暫,夏天稍縱即逝,秋天,似乎永遠不會來。他多想有一個人來告訴他,龔小亮,你要在這裏好好改造。
驀地,一雙腳出現在了龔小亮眼前。
他仰頭看去,那是一個很朦胧的人影,但看得出來是個男人。男人說話了:“別在這兒待着了。”
男人的聲音親切。男人高高站着,高高舉着一把傘,周圍很黑,他的人和影子界限模糊,難以辨別——他看上去好像懸在半空中,像一個來救贖的神的代言人。
龔小亮看不到他的肋骨。可能他的肋骨被做成了一個女人。他殺了那個女人。
他是蛇嗎?還是他是那棵生命樹上結出來的蘋果。
恍惚間,龔小亮看到藍姍在吃蘋果,她翹着腿咬了口紅通通的蘋果,聲音清脆。
恍惚間,他看到戴明月把他扶了起來。
龔小亮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