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龔小亮跟着戴明月回家了。夜已經深了,兩人進了門,各自去了各自的房間。龔小亮脫了外套就着手拆被套和床單,他忙了會兒,戴明月來敲門了,隔着門板說道:“給你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

龔小亮去開了門,戴明月就站在門外,滿滿一懷抱的衣服褲子,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嘴巴張開了才要說話,頂在那摞衣服最上面的一件大衣往一邊傾斜,眼看要掉下來了,龔小亮伸手抓住了。戴明月笑了聲,從他邊上走了進去。他把抱着的東西全放到了那張單人床上,舒出口氣,回頭一找龔小亮,道:“你真要洗啊?”

龔小亮點了點頭,走回床邊,把床墊拉了起來,拉扯着床單,問道:“會不會太晚了,吵到你?”

戴明月道:“我沒關系,就是對門李太太最近懷孕了,用洗衣機怕打擾到她。”

龔小亮說:“那是不太好。”

他放下了床墊,輕拍了拍,把床單工工整整疊好,放在了床尾,又捏起拆下來的被套在空中抖了下,鋪開在床上認真地疊理。

“那你晚上直接睡床墊?”

龔小亮說:“別弄髒了床墊,我在地上睡一晚。”他還道,“之前都是睡木板床的,睡床墊還有點不習慣。”

戴明月道:“我給你找套新的換上吧,最近老是陰天,洗了也沒那麽容易幹。”他邊說邊往外走,還道:“我那兒還有個衣架,你也拿過來用吧。”

龔小亮看了他一眼,戴明月已經走到走廊上了,側着身子也正看他,眼睛明亮。龔小亮跟上了他的腳步。

戴明月的房間裏家具不多,可東西了堆了滿坑滿谷,一張雙人床上一半是攪合在一起,卷成了一團的被子和毛毯,還有一半淨是衣服。貼緊東牆的一只木頭衣櫃打開着,裏頭一共隔了三層,最上面那層堆着幾條羊毛毯,中間挂衣服的部分各種顏色,長短不一的薄衣服厚衣服全擠在一起,兩只黑色的衣架支棱着,戳在空氣中,最底下的抽屜沒阖上,邊緣夾着一道白白的邊,看不出裏面裝的是什麽。衣櫃邊上還有個三層的矮櫥,上面堆了許多書,房間裏是有個書櫃的,正對着衣櫃豎立,一共五層的隔層全塞滿了書,一絲空隙都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戴明月哪裏弄來這麽多書,擺都沒地方擺,以至于那張靠窗的電腦桌上除了電腦,剩下的地方也全是書。

那張雙人床床頭正中央的高處挂着一張婚紗照。照片上戴明月有板有眼地穿了套黑西裝,臉上微微帶笑,藍姍手捧玫瑰花束,身着一條下擺蓬松的寬吊帶白婚紗裙依偎在他肩頭。

龔小亮看向電腦桌邊的一個橫式挂衣架,那上面搭着兩條圍巾和一條青色西裝褲,他問戴明月:“是這個嗎?”

戴明月用力一點頭,轉瞬卻皺起了眉頭,朝龔小亮打了個手勢,人到了衣櫃前,踮起腳跟在衣櫃最上層胡亂摸索了起來,嘴裏還犯起了嘀咕:“放哪兒了呢?”

龔小亮比戴明月高半個頭,比他能看得更高些,他過去問了他一聲:“你要拿哪條毯子?”

“我找床單啊。”戴明月說,放下了手,站穩了,四下看看,琢磨地想了想,說,“可能放別的地方了,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找,衣架你先拿過去用吧,東西就放床上吧。”

龔小亮把圍巾和褲子挂在了床尾,拿着這個橫式衣架回了自己那屋,挂衣服的東西有了,可沒衣架,他只好又回去找戴明月。戴明月還在找東西,眼下從衣櫃找到了床底,人跪在了地上,把一只又一只透明的收納箱從床底拉出來。

“是放在這兒的啊。”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扒拉着收納箱裏的東西往床上扔,一會兒扔出來條褲子,一會兒扔出來條裙子,一會兒又扔出來個枕套。床上的東西越積越多,漸漸堆成了個小山。龔小亮在邊上看了陣,看不下去了,走到床邊,拿起一條褲子先放在一旁,接着又翻出一件襯衣放在褲子邊上,還有什麽毛線衫啊,秋褲秋衣啊,圍巾帽子啊,他把它們一樣樣分門別類,一件件擺整齊了,男人的衣服裏還混了不少女人的衣服,他把這些女人的衣服都歸到了矮櫥上。接着,他把秋褲和秋衣疊好,把襯衣和西裝褲子挂在床尾,又去疊牛仔褲和毛線衣。戴明月還在埋頭苦找,不管不顧地往外扔東西,可龔小亮手腳快,整理的速度逐漸趕上了戴明月制造混亂的速度。

“找到了!”忽然,戴明月歡呼了聲,一擡頭,看到龔小亮,再一看自己床上分成了好幾堆的衣服褲子,他笑出來,朝龔小亮揮了揮手裏抓着的一塊藍色的布料,又從枕頭下面揪了塊綠色的布料出來,對他道:“不是一套的沒關系吧?你沒強迫症吧?”

龔小亮說:“沒有。”

戴明月長嘆一聲:“那就好!”

他直起身,捶着後腰說:“家裏一整套的就那一套,還是藍姍買的,她講究,我嘛,都沒所謂,用什麽都是用。”他眨着眼睛看龔小亮,稍擡了擡下巴,掃了床上一圈,露出個很大的笑容:“你也很講究啊!”

龔小亮說:“就是整理幹淨些。”

戴明月還笑着,抓起床尾的襯衣和西裝褲塞進衣櫃,關好櫃門,一瞥那矮櫥,把床單和被套卷了起來抱着往外走,說:“那些都是藍姍的東西。”

龔小亮搓搓手指,說:“我印象裏她一直穿白裙子。”

那些堆在矮櫥上的裙子不是火紅色就是粉紅色,不是絲綢質地的睡裙就是裙擺很短的連衣裙。

戴明月說:“啊?是嘛?我倒很少見她穿白色的,不是紅的就是黃的,都是很亮的顏色。”他盯着龔小亮,詫異道,“你該不會是紅綠色盲吧?”

龔小亮忙道:“不是啊!高二體檢的時候測過啊。”

戴明月笑着走到了門外,說:“上回用的牙刷杯子還有毛巾我給你放浴室裏了。”

龔小亮應着聲,快步跟了出去,他伸手要去分一張床單拿,戴明月沒給,眼看床單拖到了地上,龔小亮抓起床單的一角,走在戴明月後面,說:“想問問,您那裏還有多餘的衣架嗎?”

戴明月連連點頭,把床單被套拿進了龔小亮的房間,扔到床上,拿起被子就往皺巴巴的被套裏塞,可半天下來都只塞得一邊鼓鼓的。龔小亮伸手過去,說:“我來吧。”

戴明月恍然道:“你要衣架是吧?”

他搖晃着腦袋快步走了出去,可等龔小亮把床單鋪好,被子疊好,都沒再見到他的人影,龔小亮便找去了他的卧室,他站在門口往那屋裏一張望,戴明月坐在了書桌前,戴上了眼鏡,正看着桌上一本書講電話。他好像在給誰講解試題,看到龔小亮,戴明月張了張嘴,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扯了幾件衣服下來,拽下那幾個衣架塞給了他。

“對,對,你再看下面那個。”戴明月關上衣櫃,繞回了書桌前,開了盞臺燈,換了只手拿手機。

龔小亮走了出去,他去把衣服挂好,就進了浴室洗漱。他從浴室出來時,戴明月的房門虛掩,門縫裏還能看到燈光,隐約還有說話聲傳出來。龔小亮走開了,回到房間躺下了。

才換上的被套有股舊衣服的氣味,他裹緊被子,聞着這樣的味道很快就睡着了。這一覺睡得格外踏實,沒有做夢,也沒有半夜驚醒,隔天一早,龔小亮起身,戴明月也起了,兩人在客廳裏碰到,戴明月打着哈欠問他:“手抓餅吃嗎?”

“不好意思了,我只會做這個。”他還說。

龔小亮道:“我都吃,都吃。”

戴明月進了廚房,打開了冰箱說着話:“洗衣機在陽臺上。”

龔小亮應下,刷了個牙,洗了把臉,把換下來的床上用品抱去了陽臺。戴明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洗衣粉就在洗衣機邊上,先拉開那個槽把洗衣粉放進去,然後轉到冷水,棉布洗滌那裏就好了。”

照着他的指示,龔小亮按下開關,洗衣機開始放水了,戴明月還在說話:“晾衣架可以手動搖下來,靠牆那邊有個把手,你找找,裏面外面分兩條,往外拉一下是放外面那條下來,你自己試試。”

龔小亮試了試,外面那條晾衣架上挂着件白襯衣,晾衣架放下來後,他摸了摸,襯衣幹了。他收了下來,走到外面問戴明月:“給你挂起來?”

戴明月說:“挂沙發上吧,周一升旗儀式,要穿正裝。”

龔小亮沒搭腔,放下了襯衣,就要往自己屋裏去,戴明月喊住了他,道:“做好了,過來吃吧!衣架不用還我。”

龔小亮停在了過道牆邊,抿着嘴唇不出聲。

戴明月說:“讓你用就用啊,等會兒去超市買一些就行了。”

他把手抓餅放到了餐桌上,和龔小亮使眼色:“拿筷子杯子啊,橙汁,豆漿,你要喝什麽?”

龔小亮默默走進廚房,戴明月從冰箱裏拿了豆漿和橙汁出來,給了龔小亮一個杯子。他倒咖啡,龔小亮倒豆漿。爐上還有個小鍋在煮着什麽,龔小亮看了眼,戴明月打開了鍋蓋對他道:“粽子。”

說着,他關了火,拿了剪刀拆粽線。龔小亮幫他把咖啡杯拿去了桌上,戴明月端着粽子出來,兩人坐下了。龔小亮喝豆漿,戴明月一口咖啡,一口粽子,吃得不亦樂乎。龔小亮不由多看了他兩眼,戴明月道:“你也想吃粽子?那我等會兒去買些,我這個已經過期了。”

龔小亮忙把面前的手抓餅推給了他,戴明月笑開了:“你吃啊,過的是最佳食用日期,又沒臭又沒爛,還能吃。”

他喝咖啡,擺弄了下花瓶裏的玫瑰,一個夜晚過去,玫瑰已經完全枯萎,紅色的花瓣發了黃,發了黑,花瓶裏的水也混濁了,戴明月抽出了這支玫瑰,把它扔進了垃圾桶。他給自己加了點熱咖啡,站着看龔小亮:“你在家沒事我給你找點高三的教材你看看吧,要不要試試參加成人高考?”

龔小亮說:“想過,但是太費時間也太費錢了。”

“你得絕症了嗎?”戴明月回來坐下了,雙手捧着咖啡杯,一臉的不可思議。

龔小亮一愣,戴明月接着道:“那怎麽聽上去像馬上就要死了一樣?你又不笨,不用花太多時間補習,至于學費,找我開個借條也行啊。”

龔小亮低着頭啃手抓餅,問道:“補習幾點開始?”

戴明月打了個哈欠,說:“下午一點的課,上到三點,中間休息二十分鐘。”

“哦。”

“你要出門?”

“我付房租吧。”

“日租還是月租?”

龔小亮拿不定主意了,猶豫時,戴明月問他:“你有別的地方去嗎?”

龔小亮沒回答,咽下嘴裏的手抓餅,喝完杯子裏的豆漿,端着杯子盆子去洗。戴明月又問他:“等會兒一塊兒去超市?”

龔小亮點了點頭。戴明月也吃好了,把餐具放進了水槽,龔小亮搶着洗,戴明月沒和他争,走開了。

他很快就換了身衣服出來,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龔小亮收拾好餐桌,回房拿上件大衣,穿好了走了出去。兩人在玄關換鞋,龔小亮這才發現,戴明月腳上穿的是鴛鴦襪子,一只白,一只灰。他忍不住說了句:“襪子不對吧?”

戴明月道:“沒事,看不出來。”他說着還活動起了腳趾,笑着道:“不管長什麽樣,都一樣保暖啊!”

龔小亮算看出來了,戴明月确實一點也不講究。

超市就在小區對面,步行五分鐘就到了,周日的早晨,超市裏卻已經彙聚了不少人氣,随處可見抓着帆布購物袋的老人家,興沖沖地踏上沒有梯級的扶手電梯,大步流星地往前追趕着什麽。戴明月和龔小亮也搭了扶手電梯上樓,兩人一前一後站着,一個又一個往樓上去的老人風風火火地從他們身邊經過。戴明月回頭看了龔小亮一眼,說:“一定有什麽好事在前面等着。”

龔小亮指指電梯邊張貼的促銷廣告,說:“柑橘九點前大減價。”

戴明月轉了回去,雙手插進口袋裏,他摸出個鑰匙扣,上面串着兩枚銅色鑰匙,他嘆了聲,和龔小亮道:“我這記性……家裏的備用鑰匙,你拿着吧,大的那把開樓下防盜門的,小的開家裏大門的。”他還問道:“鮮肉粽子還是赤豆粽子?”

龔小亮收好了鑰匙,探着腦袋往前看他:“赤豆?”

“紅豆。”戴明月一笑,嘴裏蹦出兩個音調古怪的字眼,随即說,“藍姍教我的,說上海話講紅豆是赤豆。”他又重複了遍,兩個字聽上去像三個字,像外語。龔小亮點了點頭,握着扶手說:“鮮肉吧。”

“要蛋黃嗎?”

“不用。”

“蝦米呢?”戴明月走上了二樓,掏了個硬幣,走去解購物車的鎖扣,還問着,“幹貝呢?”

鎖扣解開了,龔小亮拉出了那輛購物車,輕聲說:“這麽豐富。”

戴明月推着購物車往前走,聳了聳肩膀:“對啊,現代人的生活很豐富的。”

龔小亮走在他邊上,兩人進了超市。迎面就是賣電器用品的專區,一臺臺電視循環播放着色彩絢麗的視頻,有花,有蝴蝶,還有女人,孩子。戴明月穿過這些五光十色的包圍,徑直進入了生活日用品區,龔小亮跟上他,戴明月問道:“還缺什麽嗎?”

他拿了瓶洗衣液,兩塊洗衣皂。龔小亮東張西望了番,搖着頭說:“沒有缺什麽,沒有。”

戴明月一瞥他,問道:“要不要回去電視機那裏看看?”

龔小亮眨了眨眼睛,沒聲響。戴明月似是被他的反應逗笑了,調轉購物車的方向,用車攆着龔小亮往回去。

“走啊,去看看啊。”他笑着說,順手從邊上的購物筐裏拿了雙毛拖鞋:“你腳比我大。”他又抓來一頂在促銷的毛線帽:“帽子你也沒有吧?”

龔小亮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連聲說“不用。”可戴明月只當耳邊風,還越拿越起勁,什麽防寒發熱襪,圍巾手套,耳罩口罩,一路往電器區走一路不停往車裏拿,龔小亮怎麽勸都沒用,索性戴明月拿什麽,他就揣進自己懷裏,戴明月不拿了,他就把這些東西一一還回去,還完最後一雙拖鞋,他再一看戴明月,他已經走到了液晶電視機的包圍中。龔小亮急匆匆追過去,戴明月朝他招了招手,一指周圍,說:“4k電視。”

他們所在的展示區裏的每臺電視機右上角都插着面金色的小旗子,上面寫着:4k電視機,超搞清。

“超高清。”龔小亮一字一頓地念了出來。

戴明月點點頭:“對啊,超高清。”

兩人站在一臺六十寸的三星4k超高清電視前,屏幕上在播一段人文風光短片,一個女人走進了一條室內長廊,長廊的天花板上挂下來許多把陽傘,五顏六色。

“室內為什麽要挂傘?”龔小亮問道。

戴明月說:“邪門。”

女人還在陽傘下,長廊上漫步。戴明月和龔小亮還看着。戴明月又說:“你聽說過十九中那個鬼故事嗎?”

“什麽鬼故事?”

“從前有個女老師,在一個雨天被人殺了,之後每逢下大雨,放學後,三樓一班的教室裏就會出現一個撐着傘的女人的身影。”

龔小亮問道:“傘是紅色的嗎?”

戴明月笑出了聲音:“裙子是紅色的,女人的臉也是紅色的。”

傘的畫面過去了,一條長廊走完了,換了個女人了,這個女人來到了大自然裏,山花爛漫,天朗氣清,她牽着一匹栗色的馬在田野上尋尋覓覓。

龔小亮說:“可是那天沒下雨啊。”

戴明月應該很清楚,那時是深冬,牡丹哪裏會有雨?

關于那天,關于他殺人的這段往事,還有什麽是戴明月不清楚,不知道的嗎?

他親眼看着他打死了藍姍,他知道他最醜惡,最兇殘的一面。

戴明月說:“對啊,早上下了點雪,一下就停了。”

他們在電視機前又看了會兒,那畫面變成了小醜魚游曳的海底世界後,兩人不約而同擡腳走開了。

靠近去往一樓的扶手電梯處時,戴明月轉進了附近的散裝糖果區,他撕了個塑料袋,往裏面一把一把地抓糖果。

“你要吃什麽?巧克力還是水果軟糖?”他還問龔小亮。

龔小亮說:“我不太喜歡吃糖。”

“哦。”戴明月抓了好多玉米糖,說,“我喜歡吃這個。”他一笑:“但是我不太愛吃玉米。”

糖果上秤稱好重,他們就去了一樓。戴明月盤算着:“雞蛋吃完了。”

龔小亮往樓下找了找,看到個生鮮區的招牌,指着說:“在那裏吧?”

戴明月跟着看去,咂舌道:“這麽多人。”

生鮮區人頭攢動,一大群人圍着個堆滿柑橘的大貨筐。龔小亮說:“還沒過九點。”

到了一樓,戴明月推着車慢慢往生鮮區靠近,人實在太多了,走到半道,購物車已經擠得沒法動了,戴明月伸長了脖子, 拿雞蛋的地方也是人頭攢動,好些人擠着進去,跌跌撞撞出來。龔小亮說:“我去拿吧,要多少?”

戴明月沒說話,他站在往來不息的人潮中,拉緊了外套,好像受了很大的驚吓,慌張地左顧右盼,說不出話來了,看上去有些可憐。龔小亮沒再問什麽了,他順着人流,鑽進了人群,扯了個塑料袋,抓了幾顆雞蛋,未免磕碰到雞蛋,他高高提起塑料袋,又擠了出來,一看到戴明月,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逃難似的一口氣沖到了放酸奶的冷櫃旁。龔小亮檢查了下雞蛋,一個沒破,他松了口氣,戴明月笑了笑,推着車去拿速凍粽子。他還拿了幾袋速凍餃子,速凍湯圓。

他們走走停停地來到了兩邊堆滿零食的過道上。

“你要吃點什麽?”戴明月問道。

龔小亮搖頭,瞥了眼邊上的青檸味薯片,還是搖頭。戴明月看了看他,倒回去拿了包青檸味薯片,說:“你喜歡這個味道?”

龔小亮說:“這是新出的味道吧,以前沒有。”

“對啊,去年還是前年出的吧。”戴明月又拿了一包麻辣香鍋味的薯片,“這個是今年才出的,你還沒吃過吧?”

他還拿了曲奇餅幹,椰果果凍,搬了一箱牛奶。排隊結賬時,龔小亮和他說:“記一下賬吧,我會還你的。”

戴明月道:“你和我談記賬?你欠我一個老婆一個孩子,這你要怎麽還啊?還是算了吧。”

排在他們前面的一男一女回頭看了看他們,戴明月并沒在意,從邊上的貨架上拿了罐口香糖。龔小亮說:“那也寫下來吧,我想辦法。”

戴明月一挑眉毛:“你還挺有意思的。”

龔小亮說:“前陣子還有人說我很沒勁。”

“誰?”

“你以前的學生。”

“哦,文巧巧吧。”

四周有些吵,龔小亮沒聽清,又問了遍:“你說什麽?”

戴明月看着他,湊近了,說道:“我說,是文巧巧吧?”

龔小亮也看着他,戴明月瞳孔的眼色偏淡,接近淺棕色,他的目光一點都不深邃,只是很透明。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他好像也變得很透明,他好像能和戴明月說他的所有事。好像全世界,億萬人,他的所有心跡,所有想法,他只能和他袒露。

龔小亮點了點頭:“嗯。”

戴明月問他:“你和你媽說了你現在住我這裏嗎?”

“還沒有。”

輪到他們了,收銀員結算商品,龔小亮在一邊裝袋,戴明月摸出了錢包和會員卡。龔小亮這時道:“我和她說了的話,你會很開心吧?”

他接着道:“但是她不會,她會哭,還會給你打電話道歉。”

收銀員一清喉嚨:“兩百三。”

戴明月給了錢,正正好好兩百三,他抱着那箱牛奶往前走,龔小亮提着塑料袋跟着。他們還是搭扶手電梯下樓,他們身邊還是有人匆匆忙忙地經過。

“對啊。”戴明月說,他笑起來,看上去沒什麽煩惱,精力旺盛的樣子。可能因為他愛笑,容易快樂,他不怎麽顯年紀。

龔小亮盯着戴明月,目不轉睛,不可捉摸的空氣和不可捉摸的人在他們身邊流動,戴明月對他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他知道了他隐秘的感情需求,他了解了他快樂的根本,他看到了他皮囊下難以理喻,近乎畸形的內核。龔小亮的心快速地跳了兩下,他和戴明月穿着厚厚的外衣走在人群中,他們出了超市,走到了馬路上,戴明月回頭看他,他也還看着他。

馬路邊還有黑乎乎的沒有化幹淨的雪,太陽躲在雲後,天色鉛灰。百花小區的紅色外牆在黯淡的光照下接近深棕色。

他是透明的,他也是透明的。

行人綠燈亮了,他們快步穿過了斑馬線。

回到家,放好采買的東西,戴明月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徹底放松了,一手遙控器,一手薯片,開了電視,調到體育頻道看起了籃球。

“nba你看嗎?”他問道。

龔小亮去了陽臺,床單被套都洗好了,他把它們拿出來,甩了甩,調下晾衣架,挂了上去。他轉動晾衣架的手柄,格紋的床單慢慢升高,陽光一點一點被遮住了。

“你高中是不是還打過籃球。”戴明月問他。

“羽毛球。”龔小亮仰頭看着晾衣架和陽臺頂的縫隙,那裏還有一線茫茫的光。

“會不會太高了?”

“衣架嗎?”

“我說你。”

“網前殺球方便。”龔小亮說,往客廳裏看。戴明月敷衍地應了聲,打了個哈欠,歪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龔小亮走進去,拿起遙控器要關電視,戴明月這時說:“不用關,你看吧。”

“我躺會兒。”他說。

龔小亮把音量調低了,把戴明月圈在身邊的薯片放到了茶幾上。他去廚房打開冰箱看了看,把裏面的半顆白菜,一點肉末,半包榨菜拿了出來,又拿了兩顆番茄,兩個雞蛋。他坐到了餐桌邊,靜靜地看籃球。

十一點半時,龔小亮淘米煮飯。他開了抽油煙機熱油鍋,沒一會兒,戴明月就在客廳喊話,說:“我想到了,你不用給房租了,你就煮飯吧。”

“圍裙在冰箱邊上挂着!”

“你做什麽菜?”

他的聲音越來越近,龔小亮一擡眼睛,戴明月已經進了廚房了,他抱着胳膊打量龔小亮:“魚香茄子你會嗎?”他努努下巴,“你在老文飯館學的?”

龔小亮說:“魚香茄子不會。”

戴明月說:“那你不能去當廚子啊。”

切好的番茄下了鍋,嗞嗞炸響,戴明月轉身去布置餐桌,等龔小亮炒好番茄炒蛋,白菜肉末榨菜絲,飯也煮好了。龔小亮盛飯,戴明月拿了盒牛奶,還沖龔小亮晃了晃牛奶盒。龔小亮搖搖頭,拿着兩碗米飯放到了餐桌上。

他們坐下吃飯,戴明月喝牛奶,嚼米飯,迎着龔小亮異樣的視線說:“吃下肚子都一樣啊!”

他說話時笑彎了眼睛,比劃着問龔小亮:“要喝點酒嗎?”

龔小亮說:“不了吧。”

他往飯裏盛了點番茄炒蛋的醬汁,拌着吃,戴明月看到,學他,拌番茄汁,還拌牛奶,牛奶喝完,他碗裏的飯也吃完了。龔小亮吃掉了最後一筷子白菜,兩人一起收拾了桌子。戴明月從冰箱深處挖出來兩只橘子,和龔小亮一人一個,一起靠在廚房水槽邊剝橘子。

橘子有核,龔小亮把核吐在手上,放到剝下來的橘皮裏,戴明月看着客廳牆上的時鐘,把核吐進手心,扔進水槽。

垃圾袋滿了,龔小亮要去扔垃圾時,恰好有人來敲門。他提着垃圾袋去開了門,門外站着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男孩兒, 背着書包,一看龔小亮,退了半步,看了看門牌號。

“你找戴老師?沒找錯。”龔小亮說。

戴明月這時走到了玄關,問龔小亮:“你知道垃圾箱在哪裏吧?”他還道,“我以前學生,暫時住我這裏,進來吧。”

龔小亮換鞋子,說道:“剛才去超市的時候看到了。”

那男孩兒又看了眼龔小亮,擦着他的肩膀進了屋。戴明月又說:“戴個帽子吧。”

龔小亮往他那兒一看,戴明月把放在鞋櫃上的帽子朝他扔了過來,還問他:“鑰匙拿了嗎?”

“拿了。”龔小亮接住了帽子,套在腦袋上,走到門外,反手關門,門緩緩阖上,他聽到戴明月在說話,親切地詢問着。

“周五布置的作業做完了嗎?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嗎?”

龔小亮下了樓。

垃圾箱就在小區地下停車場的入口附近,那邊上長着一棵歪脖子樹,龔小亮扔了垃圾袋,仰頭看了看那棵樹。樹枝上綴着幾朵小花,黃黃的,可能有香味,但是垃圾的味道太重了,他聞不到花香。

這棵可能就是戴明月提起過的那棵臘梅樹。

龔小亮低下頭在地上找了找,枯草叢裏沒有斷裂的花枝了,倒是有些落花,像碎紙片。他彎腰,捏了一朵起來,花瓣有些濕潤,他把它放在指腹上拈了拈,聞了聞。他聞到花香了,很淺,太淡了,一下子就散了,他就又只能聞到附近的垃圾發出的臭味了。龔小亮蹲在地上,笑了出來。

戴明月每周周日只在下午安排一堂補習,周六兩堂,一堂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另一堂下午一點到三點。他的學生裏既有十九中的學生也有外校的學生,學生們學識深淺不均,補習內容不盡相同,加上還要忙平時學校裏的課程,以致一周七天,戴明月每天晚上都要備課,有時在自己房間裏,有時在客廳。他給龔小亮找了套成人高考的教材,還把現在高三讀的課本給他弄來了,龔小亮的房間裏沒有書桌,看書學習只能在餐桌上,戴明月在客廳備課的時候,偶爾會問他一聲在看什麽,看到了哪裏,有沒有什麽問題,理科方面的疑難他還能應付應付,文科方面的就只能記下來明天去學校找其他老師。

十九中聲名在外,為了保證升學率,老師的生活過得很緊湊,戴明月每天早上六點半一定起了,周末也一樣,工作日時吃過早飯出門,一天裏大半時間都在學校,晚上每周有兩天要輪班看夜自習,趕上考試周,還要留在學校批卷子,出成績單,每每回家,都已經九點開外了,這時龔小亮早就已經吃過晚飯,坐在餐桌邊學習了。

除了早飯,戴明月都在學校餐廳吃,回到家要是又餓了就下點速凍餃子,煮包泡面。龔小亮算題,他就在邊上看着,通常他吃東西的時候都會接好幾個電話,不是學生打來的就是家長打來的,十顆餃子得吃個一個小時才能吃完。好不容易手機不響了,肚子填飽了,他會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叫上龔小亮去陽臺抽煙。

戴明月的煙瘾比龔小亮重,龔小亮只有戴明月提起時才會跟着抽上一根,或是家裏來了補課的學生,他窩在房間裏看書看得煩了,去樓下燒一會兒煙。要是家裏缺了什麽日用品,他就順便跑一趟超市采買,再順便買煙,買彩票。他下注雙色球,買得不頻繁,每次都是等周日晚上那次開獎。周日,那些學生還沒來,他和戴明月坐在沙發上看nba,戴明月吃薯片,吃糖,他喝水,剝橘子,把橘瓤的白絲一條條撕下來,把核吐在橘皮裏,好好包起來。十一點半時他煮飯,冰箱裏有什麽就做什麽,通常都是把肉片或者肉絲和什麽蔬菜炒在一起。那些學生來了,龔小亮就進了自己房間,晚上戴明月喜歡叫外賣,吃完,兩人一起等雙色球開獎,然後吃點點心。戴明月吃東西搭配得稀奇古怪,酸奶下飯,啤酒配湯,還拿煮了的菠蘿配過湯圓。他倒不鬧肚子,生龍活虎,活蹦亂跳,遇到下雪的天氣,裹成個大粽子下樓抽煙,捏雪球堆雪人。他要有多餘的煙就把它們插在雪人身上做雪人的手。

龔小亮在陽臺上抽煙,低頭看他,戴明月會仰起頭找一找他,朝他揮揮手,示意他下去。龔小亮搖搖頭。除非必要,他已經不怎麽外出了,他在努力追趕他落下的進度。他背“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他做戴明月給的歷年十九中數學月考的卷子,聽中央四套的英文新聞,看原聲電影,讀戴明月給他的英文版《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情感》。這兩本都是藍姍的書,扉頁上還有她寫下的99年9月3日購于上海外文書店。這兩本書是在同一天同一處買的。

戴明月有很多藍姍的遺物,她的發卡,她的圍巾,他全留着,他還有他爸爸的大衣,皮夾克,耳罩,他媽媽的毛線衫,呢裙子,他還保存着她出車禍那天穿的鞋。鞋子只有一只了,另外一只找不到了。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把這些別人的舊東西拿出來,在陽臺晾曬。

他自己的東西倒不多,襪子很難配成一對,褲子穿來穿去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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