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思毒(四)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圖柏瘋狂的接過殺人的單子。
靜靜的伏在暗夜深處幾日幾夜,不吃不喝,熬紅眼珠子去盯一個将死的人,運氣不好,下幾場雨,他也能趴在草頭渾身濕透,呵出冰涼的氣,直到握劍的手指僵硬、裂開,像鷹捉兔,逮住時機撲倒那人身前,一劍刺穿他的心,濺出一捧熱血,再用匕首劃開他頸間的肌膚,割斷脈絡,拎着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去要回剩餘的傭金。
殺人的感覺不太舒服,但消磨時間專心致志去守死一個目标,會讓他明白活着有什麽意義,他一只妖,孤零零的游走在人間的意義。
圖柏雖然不識幾個大字,也學不會杜雲出口成章,但有時候也會很文藝的沮喪和失落,追問一下活着的原因,他那時想,如果不能為自己活,起碼也要為別人活着。
如果他不能手刃仇人,也希望有的人能報了錐心泣血的仇。
買命書上三個大字——高宸楓。
圖柏,“……”
杜雲應該沒這個錢。
撇撇唇角,圖柏從古井裏掬了一捧清水,将一折一彎兩只長耳朵顯出來,披着一頭如瀑的墨發,五指做梳,梳順了耳朵上的絨毛,一邊蹦跶一邊整好了腰帶,邁着風騷的步子重新殺回了客棧。
客房裏,杜雲抱着酒壇栽在枕頭上,圖柏進去的時候,杜大人正滿臉通紅的發癔症,“…想當年,倚馬可待,一身儒衫盡風華。論今夕,卧牛之地,滿城不見翰林客。”
當年秀出班行滿朝風雨的杜雲是因為什麽原因來到了小小洛安城來着?圖柏一點印象都沒,莫忘書裏也只字未提,看來是過去的杜雲也未向他說過。
圖柏拍拍他的臉,“狀元郎,起床了。”
杜雲哼哼唧唧用頭拱了拱被子,不知做哪的春秋大夢,圖柏叫不醒他,只好先暗中查查高宸楓這個人。
他剛落在高大人住的屋前,臉色突然一變,猛地推開屋門,只見屋內窗戶大開,月輝冷冷清清灑了一地,一陣風吹來,吹亂了桌上壓在鎮墨石下的白紙,紛紛揚揚似蝴蝶飄落一地,清風撫開紗帳,床上被褥整整齊齊,半個人影都看不見。
聽見動靜,最先趕來的是千梵。二人将屋中看了一圈,沒有打鬥掙紮的痕跡,門上的鎖也完整無缺,未被強行破壞,千梵撿起地上散落的白紙,其中有一張被粗魯撕成了兩半,如今另一半已杳無蹤跡。
有可能是高宸楓自己出去的嗎?
他匆忙寫了什麽字,撕下來帶走,要在洛安城中見一個人?
但現在深更半夜,他人生地不熟,即便有什麽事,不能白天再說?或者,是不能,還是來不及了呢?
圖柏若有所思望着房間,目光無意中瞥到那麽青色的背影,忍不住就粘了上去。縱然突發事件,山月禪師依舊衣着得體,寬大的裟衣罩在雪白的中衣外,襯出寬闊堅實的肩膀,常年燃的香燭好像浸透了他的骨血,總帶着若有若無清冽的佛香味,圖柏伸手想去他的衣角細嗅,卻見千梵猛地回身用力推了他一把。
圖柏一時不察,被推的後退半步,與此同時一聲‘咻’穿透窗子,正打在他剛剛站的地方。
那是一枚六棱的刀片,在月夜下泛着冷色的銀光,要是躲閃不及,他的半顆兔頭就要落地了。
“奶奶個腿兒…”圖柏還沒罵完,數十枚六棱暗器從窗外紛紛射了進來,這暗器實在的很,細小的刀片制作的削鐵如泥,追着二人的影子,一路削來,圖柏側身閃過,丢出一張圓凳,趁凳子落下時就地一滾躲在了床板後。
屋子的另一側,千梵借書架掩護,半跪在地上,握住手裏的佛珠,取下了一枚,無聲看向圖柏。
圖柏露出小白牙撩人一笑,唇語說了幾個字,用下巴指向被月光照的刷白的窗外。千梵極快反應過來,眉頭輕皺,打了個手勢,示意他交換策略,然後不等圖柏同意,率先沖了出去。
他剛一露形,六棱刀刃便飛了出去,裹着屋外的寒風貼着千梵的臉側劃過,他飛快的向後一仰閃躲,同時将手心一枚佛珠丢了出去。
殷紅的佛珠在月光下通體剔透,直直射入窗外,一陣微風吹來,佛珠身後跟着的紅線這才露了出來,千梵手腕發力猛地一扯,窗戶外突然有一黑影連同收回的紅線被纏住拽了進來。
黑影将一扇窗撞得粉碎,在木屑落下時抽出了腰間的軟劍砍向千梵——劍刃被極細的紅線擋住,劍身發出竭力繃緊的嗡嗡顫動聲。
那根紅繩似乎刀槍不入,緊緊纏在千梵修長的手指間,他目光微微發黯,在黑影将砍換成刺時,手臂猛地回撤半寸,然後紅線繩像條靈活的蛇自下而上纏住了黑影的軟劍。
千梵表情淡淡看他一眼,‘嗆啷’一聲卸掉了黑影手裏的劍。
黑影丢了劍吃了虧,藏在面罩下的眼陰郁的盯着千梵,一手朝腰間摸去打算飛出六棱暗器,他剛摸到地方,渾身卻猛地僵住了。
黑影的脖間被悄無聲息抵上了一枚薄薄的刀刃,鋒利無比的刃與脖間跳動的青筋只差了分毫遠,饒是他輕功再好,速度再快,也逃不出自己這枚刀刃的威脅。
“不帶你這樣的。”圖柏撇着唇從黑影身後繞過來,瞪着面前長身玉立的僧侶,“我同意讓你當誘餌了嗎,還給玩不?你下次再這樣,我就——”
千梵微笑看着他,似乎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哪裏錯了,反倒是對他沒說下半句話很感興趣,“施主就怎樣?”
圖柏心裏想,“我就親你了,往死裏親,親的你乖乖趴在圖哥哥懷裏嬌|喘,說以後聽話。”他想的老過瘾了,但是天生是個兔膽,敢想不敢說,瞪了幾眼千梵,略慫道,“我就不給你吃胡蘿蔔了。”
千梵笑的如沐清風,“貧僧不奪人所好,都是你的。”
圖柏,“……”
這個威脅弱爆了。
圖柏威脅不了他,只好轉移目标,低頭兇巴巴問,“高宸楓在哪裏?你把他弄哪兒了?是誰讓你來殺他的?”
聽他這麽問,黑影一愣,道了句,“你們都不是——”然後強行讓自己閉了嘴,不說話了。
圖柏聽出貓膩,伸手扯下黑影的面罩,在他胸前一陣摸索,從一處極為隐蔽的地方取出了一張紙,反手抛給千梵,頭也不回說,“如果沒猜錯,這張紙是高宸楓的買命書,有人雇他來殺高大人。”
別問他為何知道,他有一張一模一樣的。
圖柏緊鎖眉頭,殺手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雇主不得一書多投,意思就是每個單子不能同時向多個殺手刺客或者暗殺組織買命,一旦被發現他們會同時棄單,從此不再接此人的書。但凡想買兇殺人,都會提前了解行情,而不是胡亂下單。
那麽這個要買高宸楓性命的人究竟是傻,不知道這個規矩,還是他殺人心切,生怕有人殺不了高宸楓?
圖柏想不明白,只知道……他向後看了眼,問,“給了多少傭金?”
千梵老實道,“三千兩。”
這個買命的人一定是很有錢。
屋裏的打鬥聲傳了出去,沒一會兒,聞訊趕來的師爺和孫曉趕來看了一眼,轉身将醉醺醺的杜雲也拖了過來。
杜雲平日裏挺喜歡喝酒,抓住機會就将自己灌醉做浮生大夢。
圖柏将刺客丢給千梵看住,一把抓住杜雲的衣領将他拎起來,笑眯眯道,“醉啦?”
杜雲閉着眼哼唧,“還能喝,高興嘛。”
高興你個頭,圖柏心裏呵呵,拍拍杜雲的臉,“告訴你兩個事,一個好事,一個壞事,先聽哪個?”
守着刺客的千梵幽幽盯着杜雲臉上那只圖大爺的手,第一次覺得世間真的有人會讓他覺得,嗯這個人好欠揍啊。
杜雲臉色潮紅,傻笑,“好事,不聽壞的。”
圖柏悠然一笑,“幫你抓住了個江湖上有名的刺客,你又能向皇帝邀功了。”
杜雲猛地睜開眼,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撅起嘴就要去親圖柏,“老圖我真是愛死你了。”
圖柏繼續笑,“壞消息是高大人被江湖通緝了,有人買兇殺他,現在人已經找不到了,十有八|九已經嗝屁了。”
杜雲呆呆看着他,似乎沒消化過來這個事。
圖柏好脾氣的解釋,“朝廷大臣來地方傳旨,當天夜裏就失蹤了,而且很有可能已經死翹翹,啊,杜大人真是治理的一手好治安啊。”
杜雲,“……”
杜雲,“……”
杜雲,“……”
他還沒說話,房間門口突然響起來了一聲尖叫,方公公臉色蒼白,身體微微發顫,翹起蘭花指指着他們,“杜大人!杜大人,快派人去找啊!”
杜雲咯嘣一聲,身體僵硬朝後倒去,剛倒入圖柏懷裏,就被橫插過來的手撥到了了孫曉和師爺那邊,杜雲哭喪着臉,發出了一聲哀嚎,“天妒英才——”
屋裏的人皆滿心無奈和煩躁,唯有一旁默默站着山月禪師控制着刺客,對自己剛剛那一手頗為滿意。
杜雲哭唧唧嚎起來,“趕緊找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