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溫氏到得比少傅早一刻鐘。少傅到夏宅大門之時,溫氏也才通過夏宅下人的領路見到夏淳。彼時夏淳正卷縮着坐在搖椅上, 眯着眼睛吃橘子。及時隔得有一段距離, 溫氏看那碧青碧青的橘子也感受到牙根上漫上來的酸意。

常言道,酸兒辣女, 夏淳這般眼眨不眨将酸橘子往嘴裏塞的樣子,肚子裏十之八.九是個男孩。溫氏的眉頭一跳, 瞥着夏淳已經顯懷的肚子, 心裏頭那點不舍又冒上來。

她的第一個孫子,長孫啊……

溫氏做主位半天一句話沒說,光盯着夏淳的肚子了。夏淳被她盯得心頭發毛, 一時半會兒想不通她來此的目的。宋嬷嬷略有所覺, 她是清楚高門大戶輕易不允許庶長子出生,周家規矩嚴,怕是也有這個規矩。她站在夏淳身邊, 若有似無地替夏淳遮。

溫氏自然發現了宋嬷嬷的戒備, 她嘆了口氣,擡手招了招。一個衣着體面的婆子提着食盒站出來, 躬身走到人前,打開了食盒。

食盒一開,濃郁的藥味兒就散了出來。

宋嬷嬷一聞這味道眉頭就皺起來, 看着溫氏主仆的臉立即就刷白了。這種藥她太熟悉, 宮裏争奪用的最多的便是這種,傷人子嗣。宋嬷嬷頓時渾身戒備起來,張開手将夏淳擋在身後。一旁小彩蝶也撲過來, 一雙大眼睛虎視眈眈地瞪着端藥的婆子。

“夫人!”宋嬷嬷是宮裏出來的,申屠淵特地撥給少傅的,一言一行氣勢十足,“你做這件事之前可有問過公子的意思?今日送這一碗藥來,就不怕公子知曉了傷母子情分?!”

小彩蝶也氣得發抖,但她不敢對溫氏發,跟個兇巴巴的小奶狗似的盯着那碗藥。一旦婆子靠近,她是拼命也要打翻。

溫氏一看這陣仗頓時就冒火了。

就為着這一個通房,已經給周家惹了多少麻煩?玉哥兒那頭親事拖着不成,玉明軒也很少回。脾氣溫和的溫氏忍了這麽多氣,這會兒也覺得夏淳不識好歹:“落了這胎,本夫人準許你在主母進門後接你回周府,你還待如何?”

“……”夏淳眨了眨眼睛,有點不太明白溫氏的意思。

溫氏見她不說話,以為她不滿足。想想,用一個孩子的命換這些确實有些過,她捏了捏眉心,又道:“周家不會虧待你。本夫人如今親口跟你承諾,若你表現得好,便是蘇氏不願,本夫人也親自提你當妾。權當落這一胎的補償。”

這麽一解釋夏淳就懂了。但是,完全沒有吸引力:“夫人覺得回府是擡舉小女子,你怎知我就願意随你回府?”

話音一落,溫氏愣住。倒不是因為夏淳回不回府的,而是這還是頭一回夏淳在面對她時沒有自稱奴婢。

夏淳微笑:“小女子在離府前已經銷了奴籍。不才,小女子如今是良民。”

溫氏嘴角漸漸抿直,看着夏淳的目光也銳利起來。

“公子憐惜,半年前就已經削了小女子奴籍,當初走與留,其實都與周家無關。至于腹中的孩子,确實來的不湊巧。周家人若不喜他,當做沒有這個孩子便是。”夏淳雖是纨绔,卻不是傻的,“回府當妾這件事算小女子不識擡舉,小女子真心沒這個打算,夫人還是請回吧。”

溫氏從前見夏淳都是一副悶葫蘆的模樣。這還是她頭一回領教夏淳的口齒,不得不說,條理清晰,不是個笨人。

她眯了眯眼,沒想到失了身份夏淳是這幅模樣:“那你是想叫我周家的子嗣成外室子?”

“小女子并非公子的外室。”夏淳繼續微笑,“夫人怕是不知道,這棟宅子是小女子自己置辦的。雖說銀兩是公子給的,但那是公子給小女子的遣散費……”

“誰跟你說是遣散費!”一道清冷的嗓音破空而來,強勢打斷夏淳的話。

只見屋門外長廊一個颀長的身影匆匆趕來,少傅老遠就聽到夏淳在胡說八道,本就火急火燎的差點沒氣得炸。一身朱紅的錦袍,将少傅冰霜的眉眼襯得妖異,他面孔冷硬,怒道:“本公子準許你走了?肚子裏還揣着我的崽子能走到哪兒去!”

溫氏這頭藥還沒喂,多日不見的兒子就急匆匆趕來,頓時又氣又慶幸。

為着蘇家的親事,溫氏不知傳過多少次話去東宮。每回都是忙。結果她這才到夏宅多久?人就火急火燎趕過來。說到底,她這做母親的還沒有一個女人管用。不過她也暗自慶幸,藥沒強行喂下去。否則玉哥兒撞個正着,母子情分怕是真要淡了。

溫氏心裏酸得厲害:“大忙人可算是露面了!”

周卿玉頭束金冠,紅衣金紋,短短一個多月消瘦許多。

夏淳縮在宋嬷嬷背後,本就肥瘦均勻的少傅已經有了峥嵘之感,心情有些複雜。男人漂亮下颌的輪廓已消瘦緊繃,衣裳也寬寬大大的。多虧了天生骨像極美,否則旁人似他這般突然瘦怕是都失了風采。

“母親,”一個月不見,少傅的嗓音冷冽如冰川之水,清冷冰涼,“兒子希望你能給你現在的舉動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溫氏臉色一僵:“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問?”

負氣的話一出口,室內就是一靜。下人們低下頭,都不敢擡頭看人。

少傅身高腿長,玉帶束在腰間更襯得他寬肩窄腰,脖頸修長。只見少傅大步走過來,朱紅的廣袖獵獵,仿佛一座玉山将崩,碎在眼前。他抿着唇擡了擡手,冷冽的眉眼冰霜之色越發濃厚。

溫氏身邊的下人小心地觊了眼溫氏。得了溫氏颔首,屈膝行了一禮後全部退下。

宋嬷嬷也看了一眼夏淳,拉着不情不願的小彩蝶也退下去。

人一走,屋裏就只剩周卿玉母子和夏淳。

溫氏是當真生氣,不過一個通房,三番四次地損了她與長子的母子情。原本對夏淳腹中孩子還有幾分憐愛,她如今就只剩下決心:“玉哥兒,不是為娘心狠。你自己想想看,你在這個通房身上費了多少心思?當真要為了她名聲都不要?”

少傅心口倏地一窒,鴉羽似的眼睫顫了顫,并未看向突然眼睛晶亮的夏淳。只抿着紅豔的嘴唇,淡聲道:“周家的名聲,不至于因這點桃色緋聞就壞了。”

“執迷不悟!”溫氏痛心疾首:“你如今已經二十三了,親事不能再等。蘇家姑娘是個通情達理的,但你也不能過了分。你這般護着她肚子裏的孩子,叫蘇家姑娘如何自處?周蘇兩家的親事你一拖再拖,你到底還想不想成這個親?!”

溫氏狠狠瞪了一眼一旁直勾勾盯着周卿玉的夏淳,後悔當初挑通房挑了她。當初就不該挑顏色這般好的,弄得兒子如今撒不開手。

溫氏如今只要一想起心裏就嘔得慌,她一向覺得長子并非一般男子,最是冷靜沉穩,定不會被美色迷惑。結果現實确實如此的赤.裸,周卿玉不僅只幸這一個,還把心思都丢她身上了。

“這般拖着,你是等着蘇家退親麽!”

“蘇家若是要退,退便是。”少傅心口失了序,跳得厲害。他不曉得自己是怎麽了,無法适應就只好回避,“母親為了蘇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兒子身邊人出手,兒子也煩了。蘇家姑娘這般嫌棄兒子,這門親不成也罷。”

這話一出,溫氏當即就跳了起來:“你說什麽!”

少傅擡起頭,幽沉的眼睛注視着溫氏:“兒子确實是後悔了。”

“周卿玉!你的教養呢!”

這話怎麽能說得出口?三媒六聘都走過了,就差最後接人回府這一道就算成了。若非周卿玉病得不湊巧,周蘇兩家的親事早就成了。這話若傳出去,叫蘇家的姑娘還怎麽見人?!

“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溫氏氣得要命,端起桌上的藥就要給夏淳灌,吓得角落裏的夏淳趕緊退後。

少傅一把握住溫氏的手腕,另一只手啪地一聲打掉了藥。藥碗應聲落地,四分五裂。看着地上灑了一地的藥汁,刺鼻的味道湧上來,少傅的一張俊臉已經鐵青。

他甚少發怒,并不意味着脾氣好。恰恰相反,周卿玉的脾氣可以稱得上壞。面上再沉靜,骨子裏卻是極為高傲的。溫氏這一舉動是徹底激怒了他。他原本這輩子就沒有成親的打算,宗族裏的事務他一個人就能處理妥當,并不需要一個宗婦輔助。

或許是太過聰慧,看透了人心,少傅自長成起就欲望淡薄。又因天生鼻子靈敏,聞不得女兒香,将他淡薄的欲望又生生降低一層。

事實上,女子和子嗣于他來說不是必須。宗婦沒有沒關系,事情有人做就可以;子嗣同樣,周家又不是只有他一個嫡子。銘哥兒和瑾哥兒都是周家的嫡出。将來的孩子随便過繼一個,或者生下來一同培養,總有人能挑起家族重擔。

至于夏淳,這是個例外。這女子行事與旁人不同,不講章法也沒皮沒臉,仿佛一個混賬拿着把斧頭不講道理地一路劈砍擠到他面前,生生在辟出一席之地。

當然,少傅也知道自己這些話說得不負責任,但這樁親事當初答應确實是草率了。不曾解決母親與祖母的憂心,反而添了更多的麻煩,他心煩意亂:“母親不必煩心,這樁親事,兒子自會找蘇家人談。”

溫氏氣急,腦子一熱,揚手就狠狠扇了周卿玉一巴掌。

少傅的臉偏向一邊,白皙的皮膚印上紅印,很快就腫了起來。溫氏打人的手直顫,但這一巴掌打下去應當,長子的所作所為實在太令她失望!

溫氏狠狠瞪了一眼罪魁禍首夏淳,摔着袖子便離開了夏宅。

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之後夏淳舔了舔幹澀的唇,有點不知該怎麽反應。周卿玉為了她居然要退掉婚事,夏淳感覺汗毛都要豎起來:“那,那個,公子,你不成親了麽?”

少傅端坐在主座上,渾身的冷氣能凍死人。

夏淳拿了個帕子弄冰井水擰濕,敷在他臉上。少傅臉皮太嫩了,一巴掌下去立即就有傷,這會兒又紅又腫,瞧着別提多疼。他犀利的眼神掃過夏淳亮晶晶的狗眼,嘴角淡淡地勾起:“放心,不是因為你。本公子本就厭煩成親,與蘇家退親是早晚,莫要自作多情。”

夏淳:“……哦。”

作者有話要說:  夏淳:切,了不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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