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互不相幹
果然降溫了。
出了醫院就是一排的銀杏樹,此刻遍地金黃。遲鹿裹緊大衣,跟在池舒身後慢慢走着。池舒走路一如既往得慢,回頭看了好幾次遲鹿,遲鹿沒有上前和他并肩。
兩個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向停車場。
遲鹿看着池舒的背影,涼風襲上額頭的傷口,冷冽如刀鋒,提醒着他不要過度妄想。
坐進車裏的時候,溫度才稍稍上來,前座後座都有些亂,池舒難得的窘迫,忙不疊地回頭收拾。遲鹿看着池舒手裏攥着的便利店包裝袋和塑料食品盒,擡了擡嘴角,有點心疼,但沒有說什麽,轉開目光看向前方。
等全部收拾完,池舒輕聲咳了咳,解釋道:“我剛來這裏工作,值班表還不熟悉,所以……”
遲鹿點了點頭,“我聽說你出國讀書了,還不知道你學醫”。
這種“聽說”的語句結構在他們倆之間說起來,怎麽聽怎麽奇怪。池舒也察覺到了,“聽說”兩個字直接刺到了心底的某處,他握緊方向盤,嗯了一聲。
又是無話。
等到上了路,池舒才想起來問遲鹿住哪裏。
“景荟三期。”
“你不和你爸媽住了?”池舒沒話找話。
“……”遲鹿像看幼稚兒童一樣看了眼池舒,“我都二十七了……”
“哦。”池舒點了點頭,由彼及此地确認:“我也二十七了。”
“……”遲鹿看向窗外。
這是重逢後的兩人第一次這樣坐在一起,表面看上去平靜祥和,實際上,各懷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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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荟三期其實不遠,但是池舒很久沒回來,走了好幾次岔路,遲鹿看不過去,只能親自指路。
可憐他一個病患,指路指得頭都暈了。
好不容易到了家門口,遲鹿解開安全帶就要下車,指得一肚子暗火,池舒國外上學上傻了嗎?!
池舒只是有心事。
一個很莫名其妙又極力想求證的心事。
所以他一把拉住了遲鹿。
“剛剛……”說出口的話艱澀異常,池舒覺得自己瘋了,但是——
“那個人……那個人是你男朋友?”
遲鹿完全被搞懵了,皺着眉,難以理解:“誰?什麽男朋友?”
一副表情就出賣了遲鹿。池舒心下了然,松開手轉頭望了望窗外,心虛地顧左右而言他:“沒事。”
遲鹿從小就聰明。
他到底什麽意思?
從下午無端被揍到現在,遲鹿都在壓抑着,但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壓着什麽。是被歧視,還是被羞辱?遲鹿心裏很混亂,直到這個時候,心頭驟起一股無名火。
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池舒,幾乎冷嘲熱諷一般,遲鹿冷聲刻薄,卻面帶笑容:“他是我男朋友,不是我男朋友,怎麽?你想知道?你不覺得惡心?還是想以此打我一頓?也對,你幾年前就想打我了吧?不過我有沒有男朋友,你管得着嗎?你真的以為憑着那時候的關系,我們現在就能立馬失憶,然後坐下來你好我好大家好?我告訴你,池舒,你做夢去吧!”
遲鹿一開始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笑眯眯地挑釁,後來自己也覺得委屈,說到最後,整個人都控制不住,額頭突突得疼,臉色發白。
似乎是錯覺,面前這人在聽到“你管得着”那句時,目光有一瞬間尖銳到冷酷,毫不留情地直視遲鹿,一股狠勁,就要把他生吞活剝,拆骨入腹。遲鹿身子後偏,在那一眼裏他緊張到咽口水。
但也只是一瞬,池舒閉眼,任遲鹿繼續說下去。
遲鹿大口喘氣,他眼睛都紅了,轉開目光就要下車。
池舒又扣住他的手。
甩。
沒甩開。
再甩。
依舊沒甩開。
幾次三番,遲鹿都被氣笑了,重新坐上位置:“池舒你是白癡嗎?你怎麽這麽幼稚?”
池舒沒有回答,看着遲鹿的目光坦然到淡定,語氣卻有些低聲下氣:“對不起。”
“不用。”遲鹿此刻又是一副大老爺們的灑脫樣子,呵呵一笑,“你又不欠我什麽,你從來不欠我什麽。”
“我從來沒想打你。”池舒困惑截道:“我怎麽可能打你?”
遲鹿沒料到池舒會抓住這個急了,摸摸鼻子也不知道說什麽,過了會,甕聲甕氣地哦了一聲。
兩個人各自在自己的圈子裏左沖右撞,毫無出路。
窗外飄起了細雨,一場秋雨一場寒,就連隔着一層車壁都能感受得到那股寒意。遲鹿無端覺得精疲力盡,他都不想要奢望了,就這樣吧。喜歡不喜歡,又能怎麽樣呢。
一瞬間湧上來的沖動,遲鹿剛開口要說“再見”就聽池舒突然問道:“那天為什麽騙我?”
遲鹿一臉莫名其妙,怎麽每次和池舒說話他都覺得自己是外星人。池舒看着遲鹿提醒了一句:“地鐵上”。
哦。
遲鹿想起來了,他确實騙他說他不在這裏工作。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騙你?”遲鹿已經累得不想再說什麽,直接反問。
池舒再次沉默。
這個問題有答案,一個他們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短短十幾分鐘,兩個人之間已經不知道陷入了第幾次膠着。
“遲鹿”,池舒沒有看遲鹿,說出口的話卻孤注一擲:“我們……是不是回不去了?”
這一刻,車窗外雨下大了。雨聲噼裏啪啦,重重地砸在車頂,也砸在了遲鹿心裏。如果有什麽期望的話,最終也随着這一問句潰不成軍,覆水難收。
就這樣吧。
遲鹿心裏自嘲,其實自己才是那個白癡,轉頭看着池舒。
“是。”
遲鹿突然發現一個事實,似乎回不去的只有他。認識到這一點讓他精疲力盡。就像長跑的最後一百米,看上去很近,實際上卻連繼續邁出一步都難于登天。
如果他們倆之間幾年前就徹底斷了多好,這樣他就不用面對今天的這最後一百米。
池舒為什麽要回來。
做朋友,做兄弟,還是做……
說不清是誰太貪心。
遲鹿覺得自己很可笑,可笑到荒唐,荒唐到心碎,他直接開門,頭也不回地下了車。
那個人走得如此幹脆利落,似乎所有的瓢潑大雨都不能阻擋他。
一個“是”像柄千鈞重的鈍劍,在他們倆之間橫亘出一裂天塹,自此互不相幹。縱使過往多麽美好,也再難抵消得了此刻的猙獰與無望。
池舒握緊拳頭,狠狠地敲上了方向盤,起身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