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得到蘇陶年馬上回來的答複,宋衍望着窗外冷寂的景物,靜靜站了片刻。

他喝完酒後是什麽狀态,會做出怎樣出格的事,他在十三歲那年春天就知道了。

因為有個女孩對他一陣拳打腳踢,直接把他給揍醒了,這還沒完,女孩拿出手機錄下的“罪證”,氣咻咻地指着他道:“就你這酒品,我勸你這輩子都別在喝了。”

從那以後,他滴酒不沾,十多年了。

昨晚,他為蘇陶年破了戒,一覺醒來發現她不在家,他就明白昨晚舊事重演了。

蘇陶年并不是第一次邀請他喝酒,但他答應陪她喝并非心血來潮。從徽城回來的路上,他就交代容越去調查蘇陶年的身份了。

跟她剛領證那會,她只是對“年”和“小提琴”的重合牽動了一下心,正好當時他跟父親的矛盾,讓他選擇了曾經對他伸出援手的蘇興至的女兒。

那會,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遇到心動的人,也再也不可能遇見他年少時的光。

回國後,他屢次發現自己娶回家的溫順妻子呈現不一樣的一面,而這些特點卻跟記憶裏的人漸漸重合,好幾次,他站在暗處看着,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弄不明是過去還是現在。

不是沒有懷疑過,可他調查過多次,無一例外都是名為年藝音的女孩死在徽城的一場特大滑坡事件中,跟她的父母及全村村民一起。

在得知女孩有可能還活着時,他腦海裏第一時間出現的,就是他頻頻暴露本性的妻子蘇陶年。

他甚至感慨,命運真的如此奇妙嗎?!

他有試探蘇陶年,不止一次,均已失敗告終。

講不清是知道女孩還活着讓他太興奮,還是蘇陶年不承認讓他太氣憤,他引以為傲的自持與穩重坍塌了,他仿佛瞬間變回過去那個沖動而敏感的少年。

也不完全相同,他還帶着說不清哪裏來的霸道和頑劣,想要逼迫蘇陶年原形畢露,明明白白告訴他:她就是他找了十年的人。

明知道喝完酒的自己多敗形象,他還是去做了。

算是他十三歲之後,為數不多的瘋狂之一吧。

不後悔!

宋衍輕輕眨了一下眼,側頭掃了眼放在客廳斜邊的白色鋼琴。

“恒久”,他唯一代言的品牌,也是他接受恒達集團後,收購的第一個品牌。

裝修半山墅這棟房子時,他讓人運送了一臺跟他在廣告上彈奏時一模一樣的鋼琴。別人都道他對恒久鋼琴是真愛,卻不知這架白色的鋼琴,他在年少時,也曾有一臺。

是女孩用比賽的獎金給他買的。

宋衍的目光落在鋼琴的琴鍵上——他還記得他第一次為女孩表演的曲目是西班牙音樂家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一首技藝難度頗高的小提琴曲子。

那會的他,琴技是不夠看的,只是心境相似,他在彈奏時才會覺得可以入耳,于是表演給她。

她呢?

在他彈奏在高潮部分時,直接将提琴加了進來,明明是一首悲傷又孤獨的曲子,卻硬生生被她改成淳樸自由的調性了。

他在曲子裏找尋心歸之處,卻又被海浪沖入大海,可因為她的加入,一把就将他拉了回來。

好像在說:有我在,你就不再孤獨。

宋衍漆黑幽深的眸子變得溫柔,平日裏緊抿的唇也勾起若有似無的弧度,他慢慢走至鋼琴邊,坐了下去。

雙手放在琴鍵上時,他恍如隔世。

兩年前,他接手恒達集團之前,曾舉辦過一次世界巡演,以雲城為起點,在徽城落幕。

自此,他宣布他的鋼琴職業生涯到此為止,再也不曾彈奏過鋼琴。

指尖在黑白鍵上跳躍,悠長而空靈的音律出現。

宋衍閉着眼睛,再一次感受《流浪者之歌》帶給他的漂泊與無助感。

蘇陶年推門進來,首先聽到的,是一陣情感飽滿的鋼琴聲,那音樂如有魔力,瞬間抓住她的耳朵與情緒,好似将她甩進了無邊無際的大海。

漂泊,孤獨,無依無靠……

她轉頭,看向客廳裏一直如裝飾品的鋼琴——宋衍穿着灰色套頭衫,坐在鋼琴前,閉着眼睛彈奏。

明明是休閑又居家的穿着,可他投入的演奏、雅致的動作、俊朗的外表和矜貴的氣質卻如同他的音樂抓人耳朵一樣,瞬間抓住了人的眼球。

彈奏鋼琴的宋衍,自帶光芒,仿佛站在雲端,足以讓世人仰望。

蘇陶年好半晌才從他的音樂裏回神,驚訝自己居然看到有生之年系列。

如果她沒記錯,宋衍在最後一場巡演後,就再也沒彈奏過鋼琴了吧。

忐忑了一路要怎麽跟他正面交鋒的心情,莫名其妙被他的鋼琴曲沖沒了,此時此刻,蘇陶年唯一的想法是,拿起小提琴跟她合奏一曲。

實話實說,宋衍彈得确實很極致,卻不是她喜歡的意境。

就在她糾結要不要加入時,鋼琴在曲目最高潮戛然而止,突兀又絕望。

就好像,她被扔到大海中間,幾經掙紮,想要找個歸處,卻被人告知沒了回去的路,流浪與漂泊成了永恒。

她皺眉,不解地盯着還坐在鋼琴前的宋衍。

宋衍迎上她的目光,他的眸子也如同大海,深邃靜默,讓人讀不懂。

“老公。”蘇陶年彎起眉眼,笑着打招呼,“我回來了。”

敵不動,我不動,總不會錯。

女孩還穿着昨天的針織裙,眉目溫順,語氣溫柔,像以往很多次一樣,用刻意裝出來的恬靜淑女與他對話。

“聽過嗎?”宋衍問,聲音深沉如水。

《流浪者之歌》,誰沒聽過,她還練習過不少次呢。

蘇陶年沒撒謊,點點頭:“聽過。”

“怎麽樣?”他繼續問,無波無折,像是閑聊。

蘇陶年往前走了兩步,在鋼琴前站定,目光落在宋衍放在琴鍵上的手上——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宛如藝術品。

她是什麽歐氣,居然見到活得宋衍在她面前演奏,還只有她一個聽衆。

“真話?”蘇陶年歪了點頭,審視了下宋衍,試探性問。

宋衍迎上她的目光,輕輕颔首。

蘇陶年擡手,曲起食指在唇瓣上碰了兩下,垂眸邊思考邊道:“彈得沒話說,很完美地诠釋了這首曲子的意境,但我不喜歡。”

宋衍的眸子猛然一縮,搭在琴鍵上的手不小心按了下去,突兀的單音在屋內響起。

“對不起。”宋衍回神,将雙手從鋼琴上拿下。

蘇陶年擡眸,完全理解失誤,她趕緊擺了擺手:“我不是說你彈得不好啊,我是說這首曲子原來的意境太悲傷了,其實可以在起承轉接的地方變一變……”

說到這,蘇陶年垂眸掃向鋼琴,請示:“可以嗎?”

宋衍伸手示意鋼琴,紳士地起身。

蘇陶年覺得跟宋衍談論音樂,總比尬聊昨晚的醉酒或者親吻更令人愉快,于是大大方方坐上了琴凳,剛把雙手放在琴鍵上,身邊卻突然一重。

是宋衍坐在了她身邊。

家裏的琴凳是長的,他坐在她身邊,兩人之間也還有距離,可因為昨晚有過親密接觸,蘇陶年下意識僵了下身體。

她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又偷偷瞟了一眼宋衍,他依然紳士望着她,目光靜默,跟往日淡漠疏離的大總裁沒什麽不同。

蘇陶年放下心來,微微擡頭,道:“這裏,我覺得這樣處理也可以。”

指尖落下去,音律流淌出來。

蘇陶年的鋼琴技藝自然比不上宋衍,只能算勉強演奏的水平,只是經過她的處理,曲子裏讓人感到絕望的漂泊與流浪之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暢快恣意的自由。

潇灑快活,無拘無束。

宋衍垂眸,目光落在蘇陶年活躍在黑白鍵上的雙手上。

說實話,她的琴藝相當一般,在一些高難度的動作上,轉的還蠻吃力,可這并不影響她對曲目的創作和改編。

有瑕疵,卻讓音律煥然一新。

多年前,他琴藝生疏,心境卻與曲目一致,而她用娴熟的提琴硬生生将他的音律變了方向。

多年後,他琴藝娴熟,心境依然與曲目一致,而她用笨拙的鋼琴告訴他,曲目是死的,可音樂的領悟與演繹卻可以千變萬化。

她的音律跟年少的女孩不盡相同,但她們樂觀積極的精神卻如出一轍。

他又任性地試探了一次。

可蘇陶年卻像一無所知,真心誠意與他談論音樂。

“怎麽樣?”她問,真誠坦率。

宋衍在心裏無奈笑笑,點了點頭:“很好。”

是他太執着,比不上靈動而變通的她。

得到宋衍的首肯,第一次,還是在他最擅長的鋼琴領域,蘇陶年立馬綻放笑容,恨不得跟宋衍來一篇《關于流浪者之歌改編淺談》的小論文。

可就在準備張口時,宋衍放在鋼琴上的電話響了。

論文胎死腹中。

宋衍起身接聽,蘇陶年聳聳肩,擡起雙手,虛虛得按在琴鍵上,沒敢發出聲音打擾宋衍講電話。

電話那頭是《古典音樂》的節目負責人,說原先定好的一位女嘉賓在表演途中出了車禍,大腿骨折,需要休養三個月以上,合作不得不中止。

因為嘉賓都是宋衍欽定的,負責人不敢馬虎,第一時間請示。

“有備選嘉賓嗎?”

“好,知道了。”

蘇陶年只聽到這兩句,宋衍那邊已經結束通話,她趕緊收回手,坐端正,看向他。

“嘉賓出了問題?”小論文沒辦法交流了,蘇陶年順勢聊起電話內容,雖然她覺得宋衍不會跟她深談,可她還沒做好聊昨晚事件的心理準備。

宋衍立在鋼琴邊,淡淡望向她,點了點頭:“嗯,一位女嘉賓出了車禍,來不了了。”

蘇陶年有點訝異宋衍詳盡的解釋,這似乎是他們第一次心平氣和聊天,關于音樂,關于他的工作。

她突然覺得氣氛不錯,又接了一句:“要調整嘉賓嗎?還是調整節目?”

“調整節目?”

在宋衍這,事情分輕重緩解,節目規則早早就定好了,雖然嘉賓也是他親自過目的,但女嘉賓還沒重要到他需要為她調整節目內容的地步。

蘇陶年對《古典大師》的認知來自于周景行只言片語的介紹,她想起昨晚在林深深宿舍看得一檔國外的節目,來了點靈感:“我看你對嘉賓很重視的樣子,猜測請來的都是大咖。”

否則也不至于連周景行都不要。

“但是呢,古典音樂在國內還不是很流行,觀衆對古典大師也不是很熟悉。”蘇陶年擡眸看了宋衍一眼,笑了笑,“當然了,像你這樣的,是例外。”

這是宋衍第一次聽蘇陶年談起古典音樂的見解,如同他第一次在雲城音樂學院觀看她拉《恰空》,讓他有些吃驚。

“現在的真人秀綜藝最火,可如果請來的嘉賓都是觀衆不熟悉的人,他們不願意看,你想在國內推廣古典音樂的想法也沒法施展開。

不如,你可以考慮在節目中加入競技啊!”

加入競技,是蘇陶年請求他讓周景行加入《古典大師》後,他突然一現的想法,所以他當時給周景行的電話,邀請他參加,卻明确說明了節目內容正在調整,應該有比較大的變動。

蘇陶年的想法,可以說跟他不謀而合。

“現在不是把以往小衆的圈子都拿來做競技綜藝了麽,像樂隊啊、街舞啊、說唱等等,古典音樂為什麽不能效仿呢。

古典音樂人也是靠一天一天的練習,才成就的技藝,讓他們靠真實水平競技,既能讓觀衆在激烈的比賽中認知古典音樂,又能打造幾個古典音樂明星,擴大宣傳力度。”

宋衍一直看着她,沒說話。

這讓蘇陶年有點心虛,她确實有意回避昨晚的事,但關于節目的想法也是真心實意的,就怕宋衍覺得她在放屁,于是放低了一點聲音:“我就是随便說說。”

“有意向來參賽嗎?”

站在更高、更大的舞臺,被更多的人看見,發光發熱,光芒萬丈。

宋衍目光深深地凝視着蘇陶年,沉聲詢問。

他想起多年前,女孩在他面前揚起琴弓,豪情萬丈的宣言。

她說:“我一定要站在更高、更大的舞臺,被更多的人看見,發光發熱,光芒萬丈!”

她還說:“跟你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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