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戰地風雲(1)

一年後,阮沅從巴黎政治經濟學院畢業,和這世界上所有剛出象牙塔的年輕人一樣,她也面臨着擇業的問題。

當然,作為越南末代王朝阮朝王室後裔,法國Nguyen集團董事長阮正義的女兒,阮鹹的妹妹,只要她想,她可以得到她想獲得的任何一份工作。而阮沅卻心心念念想成為一名戰地記者,她不願意像許多法國人那樣,将自己的生命消耗在咖啡館的座位上,在陽光下醉暈暈地轉動着他們的腳趾頭,還美其名曰:款待你自己。她希望自己的人生像二十世紀新聞采訪女王奧莉娅娜法拉奇那樣,充實而傳奇,當然,她可一點都不羨慕法拉奇的愛情,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沒有比像法拉奇那樣愛上一個渣男更加不幸的事了。

她的好友伍媚選擇進了《費加羅報》做了一名攝影記者,因為這份工作輕松自由,符合她愛好享受的個性。而她的理想卻遭到了哥哥阮鹹的竭力阻撓。阮鹹給巴黎大小報社、雜志社打了招呼,沒有誰敢招收阮家二小姐做國際新聞。所以她的自薦信和簡歷通通如泥牛入海,全無消息。

阮沅自然知道是哥哥在裏頭作祟,這些年父親早已經不大管事,生意更是早就交給了哥哥,阮家大家長幾乎已經變成了阮鹹。她梗着脖子和阮鹹吵過好幾回,阮鹹只是将眼皮一掀,笑微微地對她說那麽一句話——你要去吃炮彈和槍子兒也行,先登報和我解除兄妹關系,我便不再管你的事。

阮鹹和她同父異母,他的母親奧黛爾生他時死于産褥熱,四年後阮正義又和她的母親南芷清相愛,這才有了她。只是阮正義的一生似乎都在不停地找尋着“真愛”,兩人的婚姻只維持了六年。她六歲時,母親潇灑地和阮正義離了婚,沒要錢,也沒要她。可以說,是比她年長四歲的哥哥阮鹹一手帶大了她。她怎麽可能登報和他解除兄妹關系?

阮沅最終無奈地選擇妥協,進了法新社,做國內新聞。

在她入職沒多久,敘利亞爆發大規模反政府示威活動,要求巴沙爾阿薩德政府下臺。法新社自然要派記者前去采訪。

阮鹹恰好帶着穆去了美國談生意,天高皇帝遠,阮沅的心思立馬又活泛起來。社裏的攝影小組組長約瑟是阮沅的學長,被她磨得沒辦法,恰好又有記者的妻子即将臨盆,阮沅便成功頂替上位。

約瑟對于戰地采訪相當有經驗,他将自己的小組分為兩隊,一隊是作為官方正式采訪記者,直接飛往敘利亞首府大馬士革,入境之後,将在安全人員的陪同之下,參觀了小學和市政景觀,寫出軍民和諧的報道文章。

另外一隊就要危險的多,他們将從土耳其偷渡進入敘利亞,在沖突地區進行拍攝報道。誰都知道,這可是将腦袋提在手裏的事,所以約瑟很認真地要求大家考慮清楚,自願報名。

阮沅第一個舉了手,約瑟瞪她一眼:“這條路線太危險,不适合女人。你給我老實在第一隊待着。”

阮沅不依了:“師兄你這是性別歧視。女人怎麽了,我身體素質很好,扛着攝像機八百米我可以跑進四分鐘,不比你們男人差。再說采訪婦女時,女記者比男記者更容易獲得心理認同。師兄,你考《新聞心理學》時是不是挂科了?”

約瑟伸手給了她一個毛栗子,惡聲惡氣地說道:“中國人有句俗語,打燈籠上廁所——照屎(找死),我看你這個丫頭就是典型的找死。老規矩,要去可以,先把遺書寫好了。”

阮沅可不會被他吓住,她笑嘻嘻地趴在辦公桌上,當場吭哧吭哧地就寫起遺書來。

被她這麽一鬧,又有兩個年輕些的男記者也舉手加入了第二隊,踏上了這條危機四伏的道路。

約瑟一行是第二天清晨到達敘利亞馬勒新聞中心,這兒是由幾個敘利亞裔美國人建立的,負責将各國記者帶入由反對派控制的敘利亞北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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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領約瑟他們進入阿勒頗的是一個大胡子,從馬勒到達阿勒頗大概只有四十分鐘的車程。阮沅有些興奮地調試着自己的相機,大胡子卻拉着臉讓她把相機放到座位下面去。阮沅不解地追問原因。

大胡子靠在椅背上哼唧道:“阿勒頗這邊還是有不少政府支持者的,現在可不比從前,無論是自由軍還是政府,骨子裏都不歡迎記者過來。”說完便開始閉目養神。

約瑟則趁着這個當兒,對阮沅這個師妹千叮咛萬囑咐,幾乎像個嘴碎的老媽子:走路要溜邊;過巷口時先觀察再百米沖刺;在屋頂拍照時別露腦袋尖兒,小心狙擊手爆頭;千萬不要落單。

進入老城區後,觸目所及的幾乎都是斷壁殘垣,建築物外立面完全損毀,甚至露出了其中的鋼筋,店鋪通通關門大吉,不少鋪子的玻璃櫥窗被敲得稀巴爛,一地的玻璃渣子。一家服裝店的塑料模特被大卸八塊,兩個眼睛的位置不知道被誰用被子彈射出了兩個彈孔。石灰石的牆壁上還經常可以看見紫黑色的血漬,呈噴射狀。

“這——”阮沅傻眼了。約瑟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扛着攝像機開始攝像。

阮沅咬了咬下唇,也開始拿着相機和同事們一塊兒工作起來。有扛着槍的大兵三三兩兩地由街道盡頭向這邊走來,見到這一群人,迅速推彈上膛,做出準備射擊的姿勢。

“快丢下相機,舉手。”大胡子一下子吐掉嘴裏的煙屁股,舉起了雙手,是一個投降的姿勢。

阮沅卻覺得脊背發涼,這種姿勢在她看來是相當屈辱的,她是記者,不是逃犯。可是只要他們扣動扳機,她或許就死了。被子彈打中是什麽滋味,一定很疼。相機帶子還挂在脖子上,阮沅終于還是慢慢舉起了手。沒有真正直面死亡的時候,說不怕死太容易了。

大胡子用阿拉伯語和為首的士兵講了一大通,又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把鈔票,揉進對方手裏。逐個看過他們幾人的記者證,大兵們搖搖晃晃地走了。

幾個人站在陽光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

“到居民區轉轉吧,看看能不能幸運地找到平民采訪一下。”還是約瑟先開了口。

大胡子帶着兩個男記者,約瑟帶着阮沅分頭去了內城區。

路上阮沅一直沉默,約瑟以為她被吓壞了,用手肘捅捅她:“吓住了?別怕,局勢再壞,記者的人身安全還是可以保證的。”

阮沅擡頭看了看天空,大概是因為空曠的緣故,這裏的天空顯得特別高遠,但太陽和巴黎的一樣,照在人身上熱烘烘的。阮沅有些迷惘地仰着頭看着太陽說道:“不是,師兄。我在想人活着怎麽就這麽難,老百姓沒有那麽多想法,只想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怎麽就這麽難?”

約瑟沉默了半天,無言以對。

阮沅忽然自己笑了:“如果這個問題問我哥哥,他一定會說,這都是命,誰叫他們沒有托生在好地方。師兄,你說真的有‘命’這種東西存在嗎?”

“這個問題你恐怕該去問中國人。他們對這個似乎比較有研究。”

兩個人正在說話,卻有一個□歲的男孩從被轟炸過的居民樓的碎水泥塊裏小心翼翼地爬出來,活像一只打算偷東西的小土撥鼠。

“嗨。”阮沅眼尖地發現了他,笑着用英語問道:“小朋友,我們是記者,可以帶我們去見大人嗎?”

男孩卻有些畏懼地打算縮回去,約瑟扯了扯她的胳膊,從自己的挎包裏翻出一塊包裝完好的面包來,然後又示意阮沅摘下脖子上的記者證,微笑着一并放到地上,讓男孩拿走。

男孩在他們兩人之間看了半天,最後還是戰戰兢兢地拿起這兩樣東西,竄進樓裏。

不出十分鐘,一個裹着頭巾的敘利亞女人出現了,她褐色的眼睛審慎地打量了片刻阮沅和約瑟,低下頭用英語輕聲說道:“兩位請跟我來吧。”

約瑟和阮沅兩人對視一眼,自覺跟了過去。

女人帶着二人轉入到一個地下室的入口,然後率先走了下去。

當雙腳踩在地面上的那一刻,阮沅覺得自己的腦袋仿佛挨了一棍,一下子懵了。不到十八平方米的地下室裏擠了約莫十大幾個婦女、老人和孩子,她們有的

抱着年幼的孩子坐在窄小的行軍床上,有的則跪在墊子上,正在祈禱着什麽。地下室沒有窗戶,只有幾個排氣孔,室內氣味非常難聞,汗酸味、血腥味、食物的味道和屎尿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幾欲讓人作嘔。然而室內的每個人似乎都已将習慣了,她們的臉上都帶着木然的表情。那是一種已經對命運俯首稱臣的麻木。

阮沅從來沒有看見這樣悲慘的景象,她出身富貴,又被父兄保護得太好,對她來說,這兒幾乎是人間地獄。

領着阮沅和約瑟進來的那個女人自我介紹說叫拉菲娅,過去是診所的一名護士。見阮沅滿臉震驚之色,拉菲娅笑得苦澀:“這種地下室叫做‘寡婦的地下室’,在霍姆斯、哈馬還有很多。因為男人們在爆炸和襲擊中死了,只剩下失去丈夫的寡婦和失去父親的孩子。”

“你們可以試圖逃到黎巴嫩,那兒并不遠。”阮沅小聲說道。

叫拉菲娅的女人搖頭:“只有中産階級和富人才能幸運地坐着轎車逃亡別的地方。富二代去了貝魯特(黎巴嫩首都),窮二代只能進棺材,戰争裏最受苦的永遠只有窮人。”

角落裏有□聲傳來。拉菲娅臉色微變,丢下阮沅便撥開人群,擠了進去。阮沅也好奇地跟了過去。角落裏的墊子上躺着一個年輕的孕婦,看樣子似乎已經臨近分娩。

她整個人都很瘦,只剩下一個突兀的肚子,女人們圍在她身邊,七嘴八舌地似乎正在指導她如何生産。

室內的血腥氣愈發濃重。約瑟有些窘,趕緊走得遠些,背過身去。阮沅則從包裏拿出了她先前吃剩下的巧克力,有些猶疑地遞到拉菲娅手裏:“這個我吃了一半,不嫌棄的話給她補充能量吧。”

拉菲娅感激地一笑,将巧克力喂孕婦的嘴裏。

阮沅第一次看見女人生孩子,只覺得無限的恐怖,淋漓的鮮血,間歇蠕動的肚皮,猙獰的五官,凄厲的叫聲……生産中的女人不大像人,更像是被本能驅使的母獸。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聲微弱如貓叫的嬰兒啼哭聲響起,那确實是個小貓一般大小的嬰兒,皮膚也有些發青。

“薩米,薩米……”拉菲娅用手輕拍産婦的臉頰。然而薩米沒有再睜開眼睛,只有她身下的血,還在不停地蔓延着,将深綠色的床墊染成一種渾濁的紅褐色。拉菲娅一把将孩子塞到身旁的一位婦女懷中,徒勞地試圖給她做心肺複蘇。

阮沅看着薩米在拉菲娅的按壓下,像漏氣的人偶一樣毫無起伏,幹癟的胸部幾乎是觸目驚心了,哪裏像是一個有幼兒要哺育的母親的胸脯。剛出生的嬰兒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離世,忽然大聲啼哭起來,只是很快便又細弱下去。

原本跪着的拉菲娅頹然地坐在地上,垂頭不語,圍在周圍的女人們也跟着低下頭念起古蘭經來。

拉菲娅卻忽然爬起身,朝着阮沅鄭重地雙手合十:“請你們把真相帶出敘利亞。”

除了重重地一點頭,阮沅不知道該說什麽。

臨走前,阮沅和約瑟将身上所有的錢、食品、水和藥品通通留給了這群不幸的人們。走出地下室的那一刻,阮沅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剛出生便失去了母親的嬰孩。他正被一位婦女抱在臂彎裏,紅十字會等組織不被允許進入,沒有母乳和奶粉,這個先天羸弱的孩子幾乎沒有未來可言。隔着書頁去看史書中那些詞語,比如菜人,比如易子而食,永遠都只是輕飄的字眼而已,可是當你站在現場,直面淋漓的鮮血時,一切都将不同。

“可以把那個剛出生的孩子給我嗎,我或許可以……”阮沅終究還是忍不住開了口。走在她旁邊的約瑟趕緊握住她的手腕,着急地搖了搖,用眼神示意她不可。

她明白師兄的擔憂,這兒還有不少小孩,她救下這一個,愛子心切的母親們或許會求他們救更多的孩子。一旦場面失控,甚至他們兩人都走不脫。然而女人們眼睛只是亮了一下,便任由拉菲娅将嬰兒交到阮沅手裏,沒有人提出任何要求。阮沅不禁有些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汗顏。正當她抱着孩子打算和約瑟離開前,拉菲娅忽然又喊住她,将一塊玉牌挂到嬰兒脖子上,輕聲道:“這是薩米挂在脖子上的。這個孩子就拜托你們了。”

阮沅低頭看了一眼玉牌,上面刻着一個篆體的“周”字,她又凝神去看嬰兒的五官,似乎确實有東方人的輪廓。“烽火連城裏一段異國戀情的結晶”,學新聞出身的阮沅下意識地在腦海裏拟出了一條标題,不過很快她便又嘆起氣來,做父母的只顧着自己羅曼蒂克的愛,卻毀了孩子的一生。又一次朝着拉菲娅重重地一點頭,阮沅和約瑟出了地下室。

外面天高雲淡,空氣清新,阮沅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約瑟則有些頭痛地看着動作僵硬地抱着嬰兒的阮沅,埋怨道:“你這個丫頭真是的,唉,我們只是凡人,不是神,渡不了那麽多人。你說帶着這麽個孩子怎麽辦?”

“我們先回新聞中心,請大胡子他們幫忙,先找點牛奶或者羊奶,然後我找我哥,讓他派醫生把這個孩子帶回去。”

約瑟才想說什麽,就聽見背後有男人用傲慢的英語說道:“誰允許你們到這裏來采訪的?”随後兩支冷硬的槍管便抵住了他們二人的背心。

作者有話要說:秦不動下一章出來~咳,啰嗦幾句:《菩薩蠻》裏背景基本力求真實,但是時間上會有偏差,比如這裏使用的敘利亞局勢,實際上我把發生時間前移了幾年,當然小說對具體時間模糊處理了,不會影響嚴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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