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柏拉圖

11月29日早上九點,柏澤清時隔幾日再次來到了禦林別墅。

這還是第一次,他來到這裏,樓下只有劉媽一個人。

他視線往餐桌那裏望了一眼,沒有人。

“她還沒起床?”柏澤清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有幾秒鐘的猶豫。通常情況下,他不會這樣用人稱代詞來指代一個人,這個字實在過于暧昧。

只是他張開口才意識到,再尋常不過的“林小姐”,他竟然叫不出口,“林頌音”,似乎又不是那麽禮貌,而“小林”抑或是“頌音”,他們實在沒有親密到這個程度。

劉媽正要給他倒茶,聽到了他的問題,頓時就反應過來。

“小林嗎?她很早就起來了,聽她說她也要去法國,昨晚回來高興壞了,一直在問我法國冷不冷,要不要帶厚衣服呢,不過她好像一直在找身份證。柏先生,你一會兒是要帶她去辦理護照?”

柏澤清示意劉媽不用為他準備茶,“嗯,她還沒有找到?”

“你不然上去看看吧。”

柏澤清沒有說話,他只是又在樓下靜待了一陣,腕表上的指針已經停在了九點半的位置,他依然沒有見到林頌音。

“我上去看看。”他沉聲說道。

來到二樓以後,柏澤清停在林頌音的卧室門口。

卧室門半掩着,柏澤清沒有進去的打算。

“劉媽,那個誰,哈哈柏拉圖來了嗎?他是不是在那裏催我了?”

林頌音聽到腳步聲,只以為是劉媽上來找她了,她說出“柏拉圖”三個字的時候,帶着調笑的意味,就好像這是她和劉媽私下的小默契。

柏澤清清了清嗓子,“讓你失望了,那個誰沒有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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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頌音聞言只是愣了一秒,并沒有感覺到尴尬。

還好她沒說什麽過分的話。當然了,她也不可能說什麽過分的話,畢竟劉媽可是柏澤清的隐藏粉絲……

“你在外面做什麽?”林頌音還在費力地找着身份證,昨晚柏澤清把她送回家時,告訴她明天辦理護照需要一些東西,最重要的就是身份證了。

“我在想,你身份證能找到什麽時候。”柏澤清背靠着牆壁,低垂着視線,平靜地看向腳下地板的紋理。

“我也不知道……我記得我有帶它過來的,但就是找不到了。”

“回憶一下上一次見到它是什麽時候。”

“我知道啊,但就是想不起來嘛。”她一邊找,一邊還要分神地回應柏澤清。

她看了一眼屋外,柏澤清不知道站在哪裏,她不解地問:

“你非要站門口嗎?我還要大聲講話你才能聽見,你不能進來說嗎?又不是沒進來過……”

林頌音這句話剛剛說完,瞬間就閉緊了嘴巴。

柏澤清當然進過她的卧室,就是感恩節那一夜,她送給他一顆草莓和兩排牙印的那一次啊。她怎麽會嘴快到提起這件事……

屋外也短暫地陷入了沉默。

林頌音輕咳了一聲,只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

大約過了一分鐘,平緩的腳步聲再度響起。

本就沒有被關緊的門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

林頌音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就看到柏澤清今天又穿着一身黑來了。

黑色長款大衣,深灰色西裝,裏面還有一件黑色高領毛衣。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馬上要帶着她去參加什麽葬禮,林頌音發覺她認識柏澤清到現在,就沒見他穿過正裝以外的衣服……他雙手環抱着手臂,半倚在門框處,神色自若,看起來并沒有被林頌音提到的那一夜影響。

“給派出所打電話挂失一下,以免被別人盜用。”

又是這種命令人做事的口氣……

林頌音輕飄飄地瞪了他一眼後,還是打了電話。

她打電話的時候,柏澤清依然還是維持那樣的姿勢,在門口靜靜地聽着,他發覺林頌音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其實語氣很好,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溫柔,但在和他對話的時候,他莫名地想到了一個詞:牙尖嘴利。

這本應該是一個貶義詞的。

柏澤清就這樣不遠不近地注視着坐在床邊、好脾氣地跟電話那端的人說話的林頌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電話挂斷後,林頌音立刻轉頭面向柏澤清,柏澤清先是移開了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很快,才又漫不經心地望向她。

“怎麽說?”

林頌音露出了一個很孩子氣的笑容,就好像小孩子贏得了什麽了不得的比賽。

“告訴你哦,現在身份證丢了不用挂失,也沒人可以用我的卡借貸什麽的,因為有人臉識別,不知道了吧?”

柏澤清看着她,點了點頭。

“看起來,丢掉身份證讓你知道一個沒什麽用的知識,你感到很自得。”

說完,他注意到林頌音不高興地撅起了嘴巴。

“別撅嘴了,”柏澤清盯着她翹起的嘴唇,幾秒後,收回了視線,“找到你的戶口本,帶你去補辦身份證。”

“你現在陪我去?真的?感動中國十大人物裏沒有你,我都不看。”

柏澤清對于她的褒獎無動于衷。

“但是,我的戶口簿在我原來住的家裏,并沒有帶過來。”

“地址發給我,我跟着導航走。”

柏澤清說完這句話以後,驚覺自己這個久違的休假,真是除了休息什麽都做了。

到底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麻煩。

等到林頌音坐上柏澤清的車,她還是有些不太能理解。

“我其實感覺很奇怪。”林頌音歪着頭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男人。

“奇怪什麽。”

“你真的要連我辦身份證還要陪着我嗎?這種事我自己就可以做的,而且你明明根本就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柏澤清希望自己沒有擺出一臉“願聞其詳”的樣子。

“雖然所有人都說你很紳士,實際上你可能也确實是這麽做的,但是,我覺得你和所有人都很有距離。”

“還有呢?”柏澤清知道如果自己足夠理智的話,不應該再配合地回應下去,他想,只是教養讓他無法不做出回應。“林心理醫生。”

“喂。”林頌音不滿地瞟了他一眼。

柏澤清還是那副不冷不淡的神情,但是他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并不差。

“你不是在對我進行診斷麽?可以繼續。”

“我覺得你好像并不關心任何人,但是,你又……”林頌音說到這裏,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了。

柏澤清專注地看着不遠處的紅燈,有那麽半分鐘沒說話。

“但是,你覺得我又特別關注你?”

“你不可以覺得我自作多情,”心底的想法就這樣被說出來,林頌音有一瞬間的不好意思,“你确實很奇怪啊。”

“所以,你覺得我對你很好?”柏澤清不知道這裏的紅燈怎麽如此漫長,他開車時很少有脾氣,只是這時難得有些沒耐心了,“難道,沒有別的人對你好。”

“才不是!有很多人對我好!”

“嗯,我相信。”

林頌音說完這句話,頭往邊上一扭,做出一副不肯再理他的架勢。

車廂內再度變得寂靜。

綠燈亮了,柏澤清的心情随之趨于平和。

林頌音在五樓停下,就看到門上貼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傳單,她剛打開門,門縫處就掉落了許多小卡片……

她猜測柏澤清大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架勢,越發地懷疑林自己怎麽會一時頭腦發熱把他帶回來看笑話……

“你進來就好,不用換鞋。”

“嗯。”

林頌音找到水壺,仔仔細細地把裏面的水垢沖洗掉後,燒了一壺水,随後,她又不知道從哪個拐旮旯找到一包速溶咖啡。

柏澤清站在客廳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就看到她就像土撥鼠一般,在并不大的空間裏四處跑動。

很快,林頌音踢過來一個被她擦幹淨的凳子,将手裏的速溶咖啡遞到柏澤清手裏。

“想喝的話你自己泡,其實我一直覺得咖啡好像都是一個味道,我去找戶口本。”

“去吧。”柏澤清接過來後,想了想又将這包速溶咖啡放進了大衣的口袋。

林頌音在卧室找東西,柏澤清獨自停留在客廳,他随意掃了一圈,極力克制住心底那股想要替她清掃房間的沖動。

柏澤清甚至找不到一塊落腳的地方。

他看着林頌音四處蹿動找戶口本的樣子,許久,他終于按捺不住起了身,他決定至少把客廳那張書桌還有書桌旁的書櫃給收拾一下,說不定她的戶口本就在那裏。

柏澤清将地上的遙控器,還有各種小票撿起來。

他正準備起身,就看到書桌下還有一個本子。

柏澤清将它抽出來,才發現這個桌子的桌角不平,這個本子大概是用來墊桌腳的。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應該将它放回原地,就見裏面掉落出一張泛黃的活頁紙。

這是一張很有年代感的紙,紙的邊緣已經卷邊了。

只是這張紙的最上方,那幾個已經看得不是那麽清晰的字很快吸引了柏澤清的注意。

【四(2)班,林頌音。】

這是四年級的林頌音寫的作文,柏澤清注視着那稚嫩的字體,靜靜地想。

他其實沒有偷窺別人隐私的愛好,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他還是往下看了下去。

“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只知道向父母提要求,卻從來不知道感恩。

我還記得,去年夏天,我特別想吃西瓜,于是和爸爸撒嬌,爸爸明明很累,最後還是為了讓我開心答應了。

他騎着自行車跑出去給我買西瓜。只是,他離開沒多久,天空立刻變了臉,霎時間,狂風大作,雨水撲打着窗戶。

我在家裏開始擔心起為我買西瓜的爸爸。

他騎車,并沒有帶傘,不知道會被淋成什麽樣?窗外是震耳的雷聲,我站在窗口擔心極了。

很快,我透過模糊的窗戶,看到狂風中有一個人從遠處跑過來,正是我的爸爸!他整個人被雨淋透了,不過,我并沒有看到西瓜。

一陣敲門聲,我打開門,看到爸爸一臉笑容,他像變魔術一般,從衣服外套裏拿出一個西瓜。

他将西瓜保護得很好,盡管雨水已經将他的全身淋濕,我擡起頭,看到雨水劃過他臉上一道道的皺紋,還有泛白的鬓角,不禁流下了眼淚。

他一臉慈愛地對我說,‘乖女兒,不是想吃西瓜嗎?快吃。’

我想,那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西瓜,因為它帶着幸福的味道。”

柏澤清就這樣維持着這個姿勢看完了這張紙上的內容,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柏澤清站起身,将口袋裏的手帕拿出來,輕柔地擦拭着紙上的灰塵。

找到戶口本的林頌音走到柏澤清面前,就看到他唇邊的笑容在她出來時還沒收起,好奇地問:“你又拿你的寶貝手帕在這裏擦什麽呢?”

柏澤清還沒有回答,手裏的紙就被林頌音給拿了過去。

她面上本來還帶着找到戶口本的笑意,在看了一眼這張紙後,盡數消散。

這一刻,她握着這張年代久遠的紙,只感覺到自己就好像再一次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過去很多個令她難堪的瞬間。

林頌音從沒有和媽媽提起過一件事。

有一次,班上的同學來到她家一起做作業。

上樓的時候,對門的叔叔正好下樓,很溫柔地跟她們打了招呼。

後來,同學發現她的爸爸一直沒有出現,便問:“剛剛我們上樓碰到的是你爸爸嗎?”

小小的林頌音不知道自己出于什麽心理,遲疑着點了一下頭。

“怪不得呢,我就覺得你們很像。”

林頌音聞言,愣了很久,最後艱難地笑了一下。

等到晚上,她将幾位同學送下樓,卻碰到了接自己女兒回家的鄰居叔叔,林頌音心虛地将頭埋得很低……

那一天起,班上沒有什麽人主動和林頌音說話了,因為她是小小年紀就愛說謊的林頌音。

……

此時此刻,林頌音擡起頭,她努力擠出一張無所謂的臉,她甚至聳了聳肩。

“你想笑可以笑的,誰讓我連寫作文都在騙人?明明沒有爸爸還撒謊,你那麽想笑可以笑出聲的。”

林頌音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聲音還是會顫抖,她已經不再年少,這種事她其實早就不在乎了。

她用力地将手裏的作文紙揉成團,然後轉身丢進地上的垃圾桶裏。

不知道是不是手有點抖,即使那麽一點的距離她都沒能扔進去。

林頌音虛空地盯着那個紙團幾秒,最後無力地蹲下身。

“好煩,這點距離都扔不進去。”她蹲在地上,低着頭想要撿起那團紙,試圖在外人面前托住她可憐的那點自尊。

只是很快,林頌音感覺到眼前一片陰影。

下一秒,她感覺到額頭上落下一只大掌。

這個手掌不同于媽媽的,很寬大,也很溫熱。随後,柏澤清動作很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很久沒有人這樣摸她的頭了,林頌音感到喉嚨傳來一陣澀意,她有點想媽媽了。

“抱歉,不該沒經過你的同意就看你從前寫的作文。”柏澤清目光複雜地注視着她,許久才出聲。

他的聲音難得有些溫柔,溫柔到林頌音忍不住想要看他。

她仰起頭,就看到柏澤清膝蓋微彎,半蹲在她的面前。

對上柏澤清深邃的目光,林頌音只覺得他的目光裏有她理解不了的東西。

她想說點什麽,說不需要你可憐我,我沒有爸爸也過得很好,但她試着張嘴,發現喉嚨的酸脹感讓她什麽也說不出口。

柏澤清的手依舊停留在她的額前,林頌音就這樣無聲地凝視着他。

“我笑,是因為,西瓜不需要用衣服擋住,淋濕也沒關系,擦一擦就好。”柏澤清輕聲說道。

林頌音就這樣一眨不眨地注視着他,最後,她也只是躲避着他的目光,別扭地說:“老師和我說過了,我早就知道了,後來我再寫就寫給我買炸醬面了。”

“嗯,那很好,”柏澤清輕笑着點了一下頭,“你長大了。”

林頌音因為他的話擡眼看向他,四目相對,沒有人再說話了。

空氣中寂靜無聲,柏澤清注視着她那雙泛着水光的眼睛,在想要伸手去拭一拭那裏面是否盛着淚水時,他突然危險地想起林頌音說的話。

或許林頌音說得沒錯,他待所有人都溫和,這看似很好,只是無差別的溫和,實則是一種冷漠。

她不該是那個特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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