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那大概就是, 信仰坍塌的聲音吧。
一個支撐着她活了十八年的人,一個她苦苦找尋了十八年的人, 現在卻告訴她, 那個人已經死了, 而且也已經死了十八年了。
那她的這十八年,該是怎樣的笑話?
雲昭的心情已經遠不夠以“震驚”來形容, 她只覺得眼前的世界驟然黯淡了下來, 灰蒙蒙的一片,空蕩的像一座鬼城。
她什麽也沒說,只是眼眶迅速的紅了,鹹濕的液體毫無征兆的流下來, 一滴接着一滴, 前赴後繼, 徹底朦胧了她的視線。
可她仍舊是方才的姿勢,方才的表情,整個人方寸未動,好像是不為所動, 卻只有那些眼淚在闡述着,她有多難過, 多崩潰。
那個僅僅見過一面的女孩,她笑起來的時候像個小太陽。
她還記得對方把擦幹淨的匕首塞到她的懷裏, 告訴她,拿着這個,保護好自己。
她還說:若得空, 明日我再來找你。
可是這個“明日”,太過于久遠了。她懷揣着那把匕首,在暗無天日的訓教營裏,一盼就是十年。
天極教裏誰都知道,玄九雖是女子,卻是個出了名的硬骨頭。認打認罰,多大的委屈,多大的痛楚都能面不改色,不會求饒,更不會落淚。
有人說她鐵石心腸,便是自己都可以不在意的人,又怎會對旁人動恻隐之心?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人,為了個一面之緣的女孩,哭的萬般絕望。
易天璃看着面前因為悲痛到脫力而跪倒在地的女人,而後又突然揚了揚頭,讓試圖翻湧出來的那些東西重新逆流回去。
雲昭讓她看到了十八年的自己,甚至那個時候的她,比現在的雲昭還要絕望千百倍。
她驀然回身,步伐沉重的往絕明殿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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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紅玉沒有馬上跟上去,她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雲昭的身上,白皙的面孔上萬裏無痕,好像與當下這般悲壯的氛圍格格不入。
但練紅玉知道,如果她的情感還在,此刻應該也是會難過的。
易天璃最終也沒有說出答案,或許是不忍說,也可能是覺得,說了也沒多大的意義了。
練紅玉以為雲昭也是這般想的,所以她只是沉默着站了一會兒,便也打算離開。
便是這時雲昭叫住了她,她的聲音因為哽咽而起伏顫抖,眼睛卻烏亮亮的看着她。
“練護法……”
練紅玉背對着她,似有若無的嘆了一口氣,她也不曾回頭,只言簡意赅的說了一句,“她是教主的女兒,少主的姐姐。”
易靈謠稍有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迷霧裏,霧氣很濃讓人分辨不清時間和方向。她的思緒有些混沌,就像是也被這白霧給遮擋住了。
她跌跌撞撞的走了兩步,腳下有些虛,好像踩在了棉花上,又像是踩在了泥濘裏,忽而整個人又淩空飄了起來,瞬間天旋地轉。
再睜眼,卻豁然開朗。
她看見一個女孩,滿臉污漬,渾身是血,單薄的衣衫殘破不堪,靠在樹邊奄奄一息。
易靈謠的腦袋像是被什麽硬物給砸了一下,疼得她瞬間冷汗津津。這一下也讓她眼前的畫面變得扭曲模糊,她需要反複掙紮許久,才能稍許平靜下來,再次讓眼前的畫面變得清晰。
但随之她的心頭也跟着劇烈沉浮起來,她發現在這女孩的四周,有一波狼群,正蠢蠢欲動的要撲上來将她拆吃入腹。
小心!
她下意識開口提醒,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透明的,甚至是不存在的。
易靈謠還來不及去想是怎麽回事,林子裏便出現了新的動靜,與此同時最靠在近前的那匹灰狼也瞬間張開了大嘴朝着那無助的女孩撲騰過去。
易靈謠下意識的閉上眼睛,不忍去看這般血腥的場面,但意料之中的慘叫卻沒有發生,取而代之的是惡狼的嗚咽。
她重新看過去,只見方才還生龍活虎的那匹灰狼此刻已經癱倒在地,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一擊斃命。
而那奪命的兇器在空中打了兩個圈,最後插在了近旁的樹幹上。
易靈謠細細一看,是一把匕首。
和雲昭那把一模一樣的匕首,甚至石頭的顏色都是一樣的暗紅色。
愣神之際,匕首的主人也随後出現,對方踩着靈越的小輕功,衣袂翩跹,不多時便落在了受傷女孩的身前。
易靈謠瞬間錯愕的瞪大眼睛,這個随後出現的也是個女孩,但萬萬想不到的是,她與易靈謠小時候的模樣竟幾乎一模一樣。
易靈謠的記憶随即陷入淩亂,畫面再次扭曲,疼痛也翻倍不止。
等再次平息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麽精彩的環節,那些張牙舞爪的惡狼死了一地,血流的到處都是,而大開殺戒的女孩卻臉不紅氣不喘,擡起手指蹭了一下臉頰上濺到的血滴。
“你怎麽樣了?”然後她才轉過身去,在受傷的女孩跟前蹲下,用稚嫩的童聲關切問道。
對方雙唇幹裂泛白,已然虛弱的說不出話來,只是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還能動。
“好吧,我先替你處理一下傷口,可能會有點疼,你忍着點。”女孩說完又想了一下,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裏頭是她吃剩下的兩塊小糕點,“你別嫌棄啊,我身上就這點吃的了,但這個鹹蛋黃酥很好吃的,你就先墊墊肚子吧。”
易靈謠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看着,要不就是跟着這兩個丫頭,飄飄悠悠的往前走着。
“你是哪個宮哪個殿的?我應該送你去哪?”
受傷的姑娘搖了搖頭。
“那是外面來的?”小丫頭有些為難,“可我今天還有要事,可能沒有時間送你下山了,要不……”
“訓教營。”她的話被人打斷,對方的聲音很小,有氣無力道,“那個人好像說,叫什麽訓教營……”
話說到這裏易靈謠竟湧出了一股子無比的懊恨與無奈來,僅僅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這個丫頭知不知道自己離自由不過一步之遙?她若不說出那“訓教營”三個字,或許這輩子都不用再回去了。
可這尚不谙世事的小丫頭,哪裏知道自己一時的耿直,便将自己重新推入了深淵。
“訓教營啊……”這個答案似乎讓那另一個丫頭有些為難了,她大概也是想到了什麽不太好的事情,所以猶豫了片刻。
易靈謠下意識的覺得,這個丫頭應該是有些本事和地位的,她盼着她能改變主意,至少別真的再把人送回訓教營去。
但理想總是要落空的,那丫頭思慮了一會兒,最終做了個決定。她從腰間取下那把匕首,然後用袖子蹭了蹭上頭沒擦幹淨的血跡,瞧着體面了才塞進對方的懷裏。
“那你拿着這個,若有什麽難處,務必保護好自己。”她說,“不過就一晚上應該也沒什麽危險的。等我明日得空了就去找你,到時候我想個辦法帶你離開訓教營。”
她說的“離開”其實是永遠的離開,找個由頭正大光明的離開,但或許聽在不知情的人的耳朵裏,還以為她在打什麽鬼主意,想要偷偷摸摸的把人偷出去。
但不管是哪一種,這句承諾都十分誘人。
“真的麽?”
“當然是真的,我說話算數的!”她笑着說道,露出來的幾顆門牙锃白閃亮,“不過我今日确實十分着急,一會兒就得走了。你莫要害怕,乖乖等我。”
她揉了揉對方的頭發,要走時卻發現衣角被人抓住了。
回頭時看到那小丫頭花着一張臉,明明前一刻還又怕又委屈,此刻卻硬生生的沖她扯出一張絕算不上好看的笑來,哆嗦着小嘴,磕磕巴巴的道了句,“謝,謝謝你。”
她的眸子亮的宛若星辰,易靈謠知道賦予在其中的東西,叫期望。
但故事戛然而止,朦胧的畫面也從這一刻起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片黑暗。
劇痛再次來襲,床上的易靈謠來回的、不安的翻轉着,卻始終不得醒轉。她被困于自己營造出來的噩夢之中,還親手将大門鎖死,不讓自己出來。
因為她想知道,她很想知道。後來怎麽樣了?
那個和她相像的女孩第二天有沒有去訓教營,有沒有把那個小可憐接出來?那個小可憐呢,一定高興的睡不着覺吧,離開訓教營之後,一定……也能健康快樂的長大吧?
易天璃進屋後看到的便是這般滿頭大汗的易靈謠,她受噩夢糾纏,受劇痛侵蝕,形容枯槁,萬般猙獰。
叫卻又怎麽也叫不醒。
直到許久之後,忽而她自己又漸漸消停了下來。
易靈謠的眼前重新有了畫面,不過場景已然變了,變成了易天璃書房內的那間密室。
“我怎麽不知道教內還有這麽個地方?”她跟在易天璃的後頭,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密室內奇怪的布置讓人摸不清頭緒。
相比之下易天璃卻臉色凝重,唯獨是面對她的時候會勉強牽出一絲笑意。她刮了一下小丫頭的鼻子,“你不知道的地方還多呢,不過沒關系,以後你都會知道的。”
“所以,我們為什麽突然要來這裏?”
易天璃沉默了一會兒,面上佯裝出一副平常的樣子,“為娘見你近日武功又頗有長進,所以,想送你一個禮物。”
“什麽禮物?”
“傳你一個絕密功法如何?”
小丫頭聞言眼睛一亮,“很厲害麽?”
“自然厲害的。”
“可為何非得今日?”還弄得這般神神道道。
“……今日是月圓之夜,效果最佳。”
女孩沉吟了片刻,可能覺得有點道理。“那好說,現在就開始嗎?”
易天璃點了點頭,她指着地上的蒲團,“你過來坐下,這個過程有些長,可能需要七八個時辰方能結束。”
女孩當即還算了一下時辰,或許是想到了不久之前對另一個人的承諾——總之是明日的事情,肯定來得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