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5
蔣馭野到家的時候,文與鳶已經睡了。
時間其實才到晚上8點,文家這一處的小別墅僻靜,有一個不小的院子,栽種了不少南方才有的花木。這個點在花園燈的映照下,有種朦朦胧胧的美感。
但是整個文家沒有一個人有時間欣賞。
傅芮在二樓照看文與鳶,文頌齡在一樓的客廳裏看報紙喝茶,看到蔣馭野就招手讓他過來。
文頌齡一點沒提他發燒的事,笑呵呵地問他晚上吃了什麽,在學校待得怎麽樣。
蔣馭野對着家人,尤其是文家這邊的人是從來不裝的,臉上生氣的表情恨不得直接寫幾個大字:待得很不怎麽樣。
文家這邊,文與鳶上面有哥哥姐姐,老兩口都在機關單位工作,子女大多也是。文與鳶本來在某個能源項目的一線,也有點往技術官僚轉的意思。後來和蔣彧州結婚,就回來找了個國企上班。這一點文頌齡和傅芮當年都不贊同,他們一家都接受過高等級的學歷教育,根上在北邊,對子女不可能沒期望,但是文與鳶相當堅持,鬧了一陣家裏還是妥協了。
輪到蔣馭野這一代,文家這邊能安排上的都安排過了,蔣馭野幾個表哥表姐都是去的國外,有直接在當地大學領了教職的,也有預備回國的。輪到蔣馭野這裏,因為蔣彧州生意做得很大,一般兩家人默認是蔣馭野要接他的衣缽,蔣牧原要等大學畢業了再看,大概率和文家的長孫一樣走仕途。
于是蔣馭野是唯一一個沒太多人去挑他規矩的人。從商要的是長袖善舞,越能來事反而混的越開。他雖然做事講道理,家教也不錯,但向來是小輩裏最外露情緒的一個。不過即使如此,情緒外露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少見的情況了。
文頌齡看他難得這麽生氣,也驚訝了不少,問:“怎麽?要麽給你媽媽說說,現在回上海或者出國都可以。”
“沒事外公。”蔣馭野說,“別給我媽說。”
文與鳶這次回老家,名義上是看爸媽,實際上是休養,蔣馭野不想用自己的事煩她。
而且他其實對文與鳶把他帶回老家這邊沒什麽意見,他和她鬧別扭另有因由。同樣他也不覺得和以前的朋友分開有什麽了不起的。他對那幫從小混在一起玩的人沒太深感情。
他打小就這樣,蔣彧州想讓他繼承衣缽,人生的第一要務就是建立人脈關系。誰知道名字起寸了,他心野得不行,除了蔣彧州要求要學的東西不怎麽反抗,其餘方面完全和蔣彧州的期望背道而馳。
蔣馭野一點也不想給文頌齡知道聞浪的事,他在這鬼地方待得無聊,結果被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小子拿捏,還敢在他面前擺譜。什麽那時再做朋友,說得好像他上趕着似的。
蔣馭野不是沒聽見聞浪前一句話,但是他根本不把這個當一回事。開玩笑,什麽是平等?要是聞浪值得,他當然高看他一眼。這人現在不過是有點特殊所以讓他有點興趣,他倒好,講了一張卷子就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他越想這事越丢臉,少年氣盛,一時意氣上頭就覺得對方什麽都不順眼,也不想去深思自己到底為什麽動這麽大肝火。他現在就只是覺得聞浪相關的一切事都很讓人不高興,包括之前那個去各種打探聞浪消息的自己。可以,簡直腦殘到家了。
他沒給文頌齡說學校的事,悶悶地生了一會兒氣,就回了自己房間。睡之前他和文頌齡說明後幾天不去學校了,如果他們找的家教有空可以讓他們過來。
文頌齡對蔣馭野即使逃學也記得上課的事很是欣慰,點頭答應了。
家教是第二天下午來的,直接在書房見的人。文家的在教育系統裏有資源,近水樓臺,請來的都是當地頂級的老師,只教英文和數學。
蔣馭野睡了一覺起來氣還是不順,早上出去晨跑了一圈回來,在自己屋裏把蔣牧原給他發過來的幾個國際競賽的課題都看了一下。某種意義上蔣牧原比蔣彧州還像他爹,年長幾歲把前路給蔣馭野都探了一遍後,就一直就在蔣馭野的人生各個階段引導他。蔣牧原現在在藤校讀書,從蔣馭野上高一開始就在聯系自己學校的人脈,給蔣馭野本科出國鋪路。
出國也分好幾個level,砸錢并不能一定砸中最頂尖的幾個學校,有國際獎項傍身最好,再不濟小衆體育賽事或者志願者經歷也可以。
其次就是成績,競争就算不像高考那麽激烈,該學的東西一樣都不能落下。
蔣馭野敢在學校的月考交白卷,這些事上是不敢放松的。他把蔣牧原給他發的資料看過,挑了幾個他感興趣的方向給蔣牧原回了郵件,就拿了自己的書來看。
等到下午家教過來,他剛吃完午飯又睡了一會兒,聞言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下午來的人是教什麽的。
教數學的,來叫他的傭人回複說。
蔣馭野聞言就清醒了,腦子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來聞浪,臉色一下子變得不好看。
他生了一會氣,不是生聞浪的,是生自己的。他覺得自己居然過去一晚上加一個上午還把這個人放在心上,實在是太跌份了。
但是他沒說話,他還不至于為了這麽點事推了預定的安排。于是他換了衣服,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去了書房。
這是他第一次見這老師,簡短的寒暄過後,流程上要先測試下蔣馭野現在的能力水平。
那老師确實是頂級教師,是他們那所高中的數學辦公室主任,教的是高三的實驗班。他自己出了一張試卷給蔣馭野做。
蔣馭野在書房寫題的時候,寫到大題,手下一頓,看到一道類似的,昨天聞浪說他“別出心裁”的題目。
昨天聞浪剛給他講過,他現在已經知道這種題要怎麽求了。
蔣馭野又開始煩,他明明知道怎麽求,卻死活不肯按照聞浪教他的那個方法解。他當自己根本沒聽過那個知識點,按照老方法繼續從其他方向推,寫了兩倍的演算文本,才把那題做完。
做完卷子,家教老師給他當場判了卷,判到這道題的時候,只看了一眼,直接打了叉,繼續去看下一道。
蔣馭野看他判卷愣了一下。他很清楚這樣求是沒問題的 ,昨天晚上聞浪連為什麽可以這麽求也給他說了,結果眼前這人直接給他打了叉。這一下,他那些小小的煩躁都變成對眼前這人的質疑。
他的家教不至于讓他把這話帶到面上,等到這老師開始給他講卷子,講到這道題的時候,蔣馭野聽他講了那個和聞浪說的別無二致的解題思路,點點頭,畫風一轉,直接單刀直入,問他現在這個答案也是對的,為什麽判錯呢。
“答案和求解方法是對的。”那個老師笑笑開口:“但是你做題,要理解出題人的意圖,考試有時候也是心照不宣的一場對話,這道題出在這裏就是為了考函數,你用其他方法答,就會失分。”
“哪怕答案是對的嗎?”
“有些時候,不是結果對才是對的。”那位老師和蔣馭野說:“一張試卷,只有2個小時的時間。有更有效率的求解方式,那其他方式即使是對的,也應該是錯的。”
這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蔣馭野和文頌齡說,希望數學能換一個人來教。
文頌齡請來的人自己也是認得的,他當然不質疑自己請來的人的教學能力,以為蔣馭野是因為其他什麽事有些不對付,于是多問了幾句。
蔣馭野把下午他們關于那道題的讨論說了,然後義正嚴詞地和文頌齡商量,說自己既然不參加高考,比起訓練應試的能力和技巧,不如學點真正和數學本身相關的知識。
文頌齡一聽,就知道這裏面有誤會。那個老師清楚蔣馭野的情況,不可能按照訓練高考學子的方法教蔣馭野。這應該是因為今天在測試蔣馭野的知識水平,他遺漏了那個知識點,所以才給他判的錯。
而那番話本身,文頌齡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效率不光是一個在分數上的追求,也是個更加廣泛意義上的追求,是否能在相同時間內獲取更多的資源,本來就是劃分階級的一個标準。
但另一方面,蔣馭野還沒成年,他并不介意在這些小事上體貼他的心意。蔣彧州就是因為學不會這一點,才和蔣馭野關系處的不好。
于是他在飯桌上和蔣馭野商量,把學校課程降低一點比例,加一點競賽進來。調整教學內容,暫時先別換老師。
傅芮在一邊聽得好笑,文頌齡看他老伴這樣子,有點自嘲似地開口:“唉,這不是再難找好老師了嘛。”
傅芮拆穿他:“你是怕落人面子,未來見面有點不好看。”
文頌齡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我怕落他面子做什麽。要是聞磊還在,我請他來,誰敢有話?”
蔣馭野聽到個新名字,疑惑道:“文磊?誰啊,我認識嗎?”
“不是咱們家的人,聽聞的那個聞。”傅芮給他夾菜,說:“原來市裏的一個數學特級教師,挺厲害的,帶競賽班在國際上連續拿了十年的獎,很給咱們市裏長臉。”
蔣馭野一下就愣住了,他聽了這個姓,想起聞浪,很難不去做更多的聯想,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又問了一句:“現在不在了嗎?”
“不在了。”文頌齡簡短地說,沒再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傅芮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談。
吃過晚飯,蔣馭野回屋,他還有一些功課要做。
他打開自己的電腦,連上了互聯網。不知怎麽的,又想起吃晚飯的時候對話。他打開搜索框,說服自己只是随便查一下能夠格給他當家教的人是什麽來歷,然後搜索了聞磊這個名字。
結果很快跳了出來,排除同名同姓的,蔣馭野用數學競賽做關鍵詞搜索,查出來一個應該是文頌齡和傅芮之前提到的人。
市七中的骨幹教師,數學特級教師,受過的榮譽不勝枚舉。蔣馭野翻看了一下履歷,沒從明面上的新聞上找到任何他和聞浪有關的證據。市七中和聞浪中學的那個學校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大概是碰巧吧,蔣馭野想。
臨睡前,他再次搜了一下這個人的就職消息,發現兩年前他就已經不在七中任教了,去向不明。
兩年前,那時候聞浪讀初二。蔣馭野想起他那些同學的話,說聞浪那個初中的學生,如果不是小升初失利,就是初中出了大事沒地方去。
初二,能出什麽大事呢?蔣馭野躺在自己床上漫無邊際地想。就那麽一個沉悶,還有點不識好歹的人,能捅出什麽天大的簍子,把自己弄去那種學校。他如果和聞磊有關系,這件事和聞磊的離職也有關嗎。
他現在對頻繁想起聞浪這事都有點疲勞了,也可能是過了一天一夜氣确實快消了。此刻在床上,四周空無一人,夜晚靜谧,他反而沒那麽焦躁,可以沉下心來反思自己為什麽那麽生氣。
蔣馭野是知道聞浪說的可能是對的,他那麽生氣不好說裏面有沒有惱羞成怒的成分。但是他又确實覺得自己沒錯。蔣馭野從小接受的教育讓他明白,這個世界上的不公平性遠比它展示在人前的要多得多。天差地別的兩個人之間,人生的參差宛如平行宇宙。他無意從看輕別人之中獲取任何優越感,但這不代表客觀差距就不存在。
他有可能像對他發小他們那樣去和聞浪相處嗎?怎麽可能。那幫人天天接觸的是什麽世界,談論的都是什麽話題,就算是堕落娛樂,也不是一個偏遠地區的普通高中生能見識到的。他要是說的多了,不但無趣,還顯得自己很沒品。
那不說他那些發小,就說同班的那些同學。是,蔣馭野承認自己是有目的才開始和那些人搭話,他不知道這在聞浪眼裏能不能算是所謂的平等。但是那樣的話他自己第一個就覺得索然無味,壓根沒有把這種關系維系下去的動力。
蔣馭野這個時候才發現,聞浪在這個人在他的生活裏,不但沒那麽好定義,甚至他也不知道怎麽對待他才能算是合适。
但他又為什麽一定要想清楚這個事呢?他應該還是呆的太無聊了,聞浪就算的确是個特別的人,可弄清楚這個人對他的人生并沒有任何可見的好處,他其實沒有必要他身上花時間。
一晚上,蔣馭野睡得都不是很安穩,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錯過了晨練的時間。
在他換好衣服,準備出去洗漱的時候,一樓的客廳裏,文與鳶難得下了樓,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長裙坐在沙發上,傅芮在她旁邊和她說話。
“…………阿鳶,你自己的事我們不談,小野你也不考慮嗎?”傅芮一手拉着她的手,聲音低低地說:“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機會的,和小原一樣。現在你把他耽誤在這裏,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小野考慮吧。”
蔣馭野沒出聲,他就站在自己卧室門口,聽她們在客廳說話。文與鳶一直背對着他,看不到表情。
傅芮應該是勸了她很久,但文與鳶一直不為所動,只是坐在那裏,像是一尊美麗又冰冷的雕塑。
傅芮勸到最後沒了辦法,只能坐在那嘆氣。這時候文與鳶動了,她稍微側了一點頭,去摸沙發坐墊上繡着的一朵玫瑰花,語氣裏有一絲惆悵和一點無所謂的淡漠:“……他耽誤不起嗎?”
“媽,你說我們這種家庭,幾代人拼死拼活,什麽都能犧牲,什麽都能放棄,結果就是一代比一代拘束,一代比一代不敢出錯,是不是挺可笑的。”
傅芮抿了嘴不講話,不是因為被說服,而是她認為文與鳶的想法是錯的。游戲規則并不可笑,沒人會希望自己的階層崩塌或者下滑,不光是他們這樣的家庭,越在頂層的家庭只會越焦慮。而且文與鳶現在能不去上班在這裏養尊處優地發她的瘋,正是依賴這樣的規則,她又有什麽資格說這規則可笑呢。
但是她不敢刺激到文與鳶,她只好嘆氣。
蔣馭野在自己卧室門口靜靜聽了很久,他沒出聲,直到文與鳶又開始犯困,傅芮把她帶上樓去睡覺,他才重新走到客廳裏。
他看向沙發墊上,文與鳶摸過的那朵玫瑰花。
他并不覺得文與鳶說的是對的,但他同樣也不認為跟着文與鳶回來老家,是一種耽誤。
在蔣馭野的少年階段,他和他那名父親之間最激烈的矛盾就在于,不管蔣馭野對蔣彧州要求他做的事有多不滿,蔣彧州都能用一個事實鎮壓他所有的反抗。那個事實是,離開蔣彧州的錢,自己什麽都不是。
他願意跟着文與鳶回老家,就是對這件事的反抗,現在如果要讓他承認他回來讀書是在耽誤自己,感覺就和去對蔣彧州搖尾乞憐沒什麽兩樣。
蔣馭野太驕傲了,一個不算熟悉的人随便說了一句話,他都能氣兩天,何況是他青春期裏所有叛逆的根本源頭。
在這讀書又怎麽了?
蔣馭野看着那朵玫瑰花,不忿又有點自傲地想,這裏不還有聞浪這種有意思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