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尹燭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再睜眼的時候能從客廳的窗戶那兒看到外面已經亮了。

冬季少有的晴天,薄弱的陽光穿破雲層軟綿綿地落下來,曬不化凝在窗邊的霜雪,樹枝上結了些透明的冰條兒,被陽光照得發亮。

這是哪?

尹燭把視線挪回天花板上,想。

他的記憶斷層在一個還沒下雪的天,自己正打算去找個幹燥舒适的洞窩着。去年冬眠那個洞就不錯,可惜沒什麽吃的,不過他今年也沒找到什麽吃的,肚子有點兒餓。

冬眠來勢洶洶,有人把眼皮使勁兒拉攏似的,尹燭隐約記得自己随便找了個洞窩了進去,原型太占地方,他就保持了人型蜷在洞裏,時不時能聽見洞外呼嘯的風聲和雪花簇簇落到地面的聲音,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再睜眼的時候看見的是個小孩兒。

是個長得挺好看的小孩兒,頭發有點兒自然卷,看着就毛茸茸的,眼睛大鼻子挺嘴唇也薄,皮膚說不上白,但很細膩,年紀不大,十七八歲左右,以尹燭的視角看過去,還能看見小孩兒因為視角問題被拉長的腿,很直。

不過那時候的尹燭更的是小孩兒手裏那盤餃子。

……香菇豬肉餡兒的。

尹燭是真的有點兒餓,不,應該是非常餓,他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也不記得睡得迷迷糊糊間有沒有啃兩口洞邊兒的雪,聞到那邊的香味後肚子十分激動地嚎了起來但嗓子沒有力氣嚎,尹燭皺了皺眉,聽見餐桌那邊有了動靜。

小孩兒叫陸桓意,聽說他餓以後給他煮了盤餃子,尹燭借着他進廚房煮餃子的時間慢條斯理地蹭到餐桌旁坐下了。冬眠還沒有過去,身上沒有力氣撐着他,吃完餃子再睡着之前也沒聽清陸桓意說了句什麽,只是在半夢半醒間聽見了一句咬牙切齒地“操你媽”,然後就陷入了更深層的睡眠。

再次醒來便是現在。

尹燭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坐起來,身上蓋着的小毯子順着他的動作滑落到地上,他愣了會兒,把那張毛茸茸的小毯子撿了起來,重新搭在了身上。

“哎,別,你別管我,我在這兒過得挺開心快樂的。”

卧室裏傳來了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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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師父讓我來找鳴蛇嘛,”陸桓意用肩膀夾着手機,撕開了一袋薯片後将手機拿回了手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找到,過一天算一天呗,再說又不止我一個人在找,我用不着拼死拼活。”

尹燭起身的動作頓了下。他側過臉看向卧室的門,沒關緊的門縫裏還能看見趴在床上的小孩兒,翹着兩條腿晃來晃去的,十分平靜地說着這些話。

他們在找鳴蛇。

尹燭的臉色沉了下來。

這世間要找鳴蛇的人太多了,他們不是第一撥,也不是尹燭聽到的第一撥。

但一醒來就聽見一個要找鳴蛇,還不止他一個人在找,這種心情還是挺難描述的,特別還是一個給自己煮過餃子,看起來比較無害的小孩兒。

尹燭吸了口氣,打算回自己的洞裏窩着。

他起身走到客廳的窗口邊,沒有安防盜窗的窗口外邊是一顆掉光了葉子,樹枝尖兒上垂着幾塊閃着光的冰條,在陽光的照耀下,冬季的冰與雪都變得耀眼無比,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變得毛茸茸的。

尹燭一把拉開了窗戶,迎面吹過來一陣風,他頓了頓,打了個哆嗦,反手關上了窗戶。

“哎我操……我屋外面有什麽動靜,”陸桓意壓低了嗓子,翻身坐了起來,“我晚上再給你打電話,嗯,我不會手滑殺人的,大師兄再見。”

挂了電話後,陸桓意從床下頭拿了把小砍出來。

他沒感受到有妖氣,就說明外邊兒發出動靜的就是個人,不能用符咒法術去打,只能肉搏。

好在自己在師門的時候常年和半山腰上那只黑熊精打架。

陸桓意把小砍藏進袖子裏,起身拉開門,還沒來得及提起勁兒打量,便看見尹燭正站在窗邊,一臉沉痛地思考着什麽。

“喲,醒了啊,”陸桓意放松下來,“還餓麽?”

“……嗯。”尹燭側過頭看了陸桓意一眼。

“還是餃子啊,”陸桓意把小砍抽出來放在了茶幾上,“家裏沒別的了,我沒出去買。”

“嗯。”尹燭還在站在那兒,沒動。

陸桓意瞥了他兩眼,拉開底下的冷凍室把水餃拿了出來。

只剩兩包了,估計也就夠他倆一頓的,吃完下午還得出門去買點兒別的。

不過大冬天的實在不太想出門,陸桓意就算買了菜回來也不會做,出去買也只能是買點兒方便面速凍食品什麽的,他不打算點外賣,重鹽重油的他吃不慣。

尹燭不知道什麽時候挪到了廚房門口,一臉我下一秒就會跟昏迷似的睡過去所以你動作輕點兒別吓着我了的表情盯着陸桓意在廚房裏忙活。

實際上陸桓意也沒有忙活什麽,把水燒開,放水餃,撈出來,三個十分簡單的步驟,但尹燭就是靠在那兒目不轉睛地看着,陸桓意知道他在看,沒回頭。

那天尹燭又睡着後他想了很多。

尹燭不是個普通人。

可是自己沒有從他身體裏檢查出任何妖氣,有體溫就不能不算鬼魔那一類。

所以他要麽是個比自己修為高的妖怪,要麽是個比自己修為高的道士。

反正藏得一點兒氣息都沒讓自己查到,就是修為比自己高。

然後這位修為比自己高的不知道什麽東西正靠在門框那邊,大爺似的看着自己,沒有一點兒要進來幫忙的意思,雖然沒有什麽好幫忙的。

陸桓意沒忍住往後瞥了眼,尹燭居然又快睡着了!

餓不餓了到底!

“尹大爺別睡!”陸桓意喊了一嗓子,“餃子要出鍋了!”

尹燭被那一嗓子強行喊得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緩慢挪進了廚房。

說是挪,實際上是滑行,陸桓意就沒看見他邁腿,這個人以一種十分詭異的方式平行往前移動到陸桓意身邊,“你喊我什麽?”

“尹大爺,”陸桓意用漏勺敲了敲鍋,“吃了就睡,睡醒就吃,不是大爺難道是豬麽?”

說完頓了頓,驚訝地瞥了眼尹燭,“你不會真是豬妖吧?”

尹燭站在一旁抿着唇沒說話。

“你是個什麽妖啊?還是道士?說說呗又不掉肉,”陸桓意用手肘捅了尹燭一下,不等對方反應過來便操起一旁的盤子,開始往外撈水餃,“說呗。”

尹燭還是沒說話。

他能看出來這個小孩兒道行不淺,并非年歲積累而是天生天賦異禀,又得高人指點才突飛猛進的,但不如終究自己,所以沒能察覺出來自己就是他要找的那個鳴蛇。

但小孩兒能忽略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法術或者妖氣的氣息這個關鍵信息,開口問出你是個什麽妖還是道士,這句話讓他挺震驚的。

我就不能是個人了?

尹燭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又從廚房正對着的那面窗戶上看了眼模糊的影子,覺得自己應該挺像個人的。

“我是人。”尹燭說完還點了點頭。

“哦,”陸桓意點了點頭,沒說什麽,将兩盤水餃都端出去放在餐桌上了,才瞥了眼後頭緩慢平移出來的尹燭,指着餐桌道,“那你來解釋一下,一個人是怎麽用腦袋砸凹餐桌還能一點兒傷口都沒有的,您臉皮撒開了放能覆蓋整條護城河了吧?”

尹燭往他指着的地方看了一眼,那兒有個凹槽,腦袋那麽大,底下還有幾條明顯的裂縫。

“……我,”尹燭想了想,“頭鐵。”

“……靠,”陸桓意非常用力地翻了個白眼,“不說實話別吃了。”

“蛇。”尹燭飛快說了句,“我是蛇。”

“千年老蛇啊?”陸桓意愣了下,覺得他這個解釋還挺合理的。蛇嘛,冬天要冬眠,也就能解釋他為什麽随時随地都能睡成那樣了。

“嗯。”尹燭點了點頭,還盯着桌上那兩盤餃子。

看的陸桓意負罪感都出來了。

一個外表二十多歲的男人為了一盤餃子,目不轉睛地盯着。

……也太他媽可憐了。

“算了,”陸桓意說,“過來吃吧,哪天發現你騙我我把你頭擰下來祭天。”

尹燭沒在意陸桓意後面那句話,平移到餐桌邊坐下,和陸桓意一起吃完了那兩盤滿當當的水餃。

這次吃完尹燭沒有倒頭就睡,但也沒有要站起來幫忙收拾,就沒骨頭似的癱坐在椅子上,懶洋洋地看着陸桓意将碗筷收拾到廚房水池裏去洗了,再走出來,盤腿坐在沙發上,沒搭理自己。

他睡了挺久的,暫時不困,但就這麽坐在椅子上也沒多大意思,椅子坐久了也不舒服,幹脆站起來開始往陸桓意那邊平移過去。

陸桓意正好端着一杯水準備喝,瞥了眼尹燭差點兒一口水嗆進氣管,“你能不能把你那個走路方式改改?咱能擡起右腳擡左腳麽?”

“嗯。”尹燭平移到陸桓意旁邊,舒舒服服地窩進了沙發裏,“不能。”

陸桓意又灌了自己幾口水,電視屏幕上正好輪放到廣告,不知道哪來的洗腦神曲。

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放在桌上的手機震了震,陸桓意拿過來接起,“喂?師父。”

“歲歲啊,”電話那頭的老人咳嗽了兩聲,“住得還習慣麽?”

“還行。”陸桓意說,“怎麽了?”

“你師叔師兄這幾天定時定點兒來找我,問我為什麽讓你下山,煩死我了,”師父說,“讓你感受一下我的煩惱。”

說完就把手機開了外放。

師叔師兄們的聲音也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

很熱鬧,大家都在問師父為什麽臨近過年還自己下山,聽那語氣,要不是打不過師父都想出去打一架了。

“你讓我二師叔小聲點兒,”陸桓意笑了笑,“上次二丫家那條狗被他一嗓子吼聾了,現在還沒醫好呢。”

“你就知道擠兌我!”二師叔又吼了一句,陸桓意把手機拿遠了點兒。

“您那把嗓子也用不着歲歲擠兌啊,”不知道哪個師兄說了句,“每天晨會我們都得在房間裏貼吸音符,不然別人早就來投訴擾民了。”

電話那頭鬧成一團,笑成一片,陸桓意也跟着樂了會兒。

師兄他們還是很喜歡擠兌二師兄,也會壯着膽子去欺負師父,說話時一幅要逼宮的樣子卻不會說出什麽特別過分的話來。

師父和師叔就是樂,樂完了随口逗兩句又開始樂。

自己不在山上他們也過得挺好的。

挺好的。

陸桓意的手指在桌上點了點。

尹燭就窩在陸桓意旁邊,看着他接了一個電話後忽高忽低的情緒,原本翹起的嘴角也慢慢耷拉了下來,就連頭頂上的小卷毛都無精打采地往下落了似的。

他能聽見電話那頭吵嚷成一片,陸桓意卻莫名抿緊了唇,眼神有點兒飄,找不到落點。

挂了電話,陸桓意盯着電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你是在冬眠麽?”

說完這句他才覺得這是句廢話,但尹燭顯然沒有在意,含糊地應了聲:“嗯。”

“哦。”陸桓意不知道在想什麽,又幹巴巴地應了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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