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尹燭的夢很亂,一會兒是那個人的臉一會兒看不到邊的雪原,又斷斷續續地閃過許多人的猙獰的表情,他們被壓在冰山下連頭發絲兒都動不得分毫,個個眼中都帶着散不去的仇恨,尹燭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放我出去’?”陸桓意沒想到尹燭一個冬眠時期随便找個地方睡覺的看着就很孤寡老蛇的妖怪居然還有族人,也沒想到他的族人帶給他的夢境會這麽……苦大仇深。

聽着就跟鐵門鐵窗鐵鎖鏈似的。

“你知道他們被關在哪麽?”陸桓意問了一句。

“不知道,”尹燭搖了搖頭,“我出生就在上次帶你去的那個山洞裏,待了很久,直到養我的那個人走了,我才有機會下山。”

“他不讓你下山麽?”陸桓意看着尹燭的表情,愣了下。

尹燭微微低着頭,嘴角和眼皮一樣往下耷拉着,還是那頭長得過分的頭發,是陸桓意一時興起叫他變回古裝時他一起變回去的長發,随意地散在臉側,無端生出幾分寂寥來。他沉默了會兒,才嗯了一聲,又補上一句:“他也不準我變回原型。”

“……這樣啊。”陸桓意應了聲,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了,總不能上去來一句“爸爸抱抱”就能解決問題,此時尹燭身上十分微妙的情緒帶得他也有點兒難受。

一個妖怪,居然不能變回自己原本的樣子。

尹燭又嗯了一聲,指尖卷起自己的頭發,啧了一聲,用力一扯,扯下幾根頭發,随意丢到床下,還未落地,發絲便自燃起來,燒成了灰燼。

“……先去吃飯吧,”陸桓意摸了摸肚子,“你不餓麽?”

“不太餓。”尹燭說。

“我有點兒餓了。”陸桓意說着下了床,大腿內側被蹭紅的地方摩擦在布料上傳來一陣疼,他試着往前走了兩步,姿勢怎麽看怎麽怪異。

“腿還疼?”尹燭的視線一直跟着他。

“你說呢,”陸桓意指着他,非常用力地把中指翹出來,“你要不要試試?”

尹燭沒說話,等陸桓意走出屋子了,他才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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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這時候去吃飯其實有點兒晚了,不少師兄已經開始把碗筷收拾到後廚去準備洗了,陸桓意去打了兩份飯拿過來遞了一份給尹燭,尹燭有一口沒一口地吃了,陸桓意倒是吃得很香。

他是真的餓了,也有可能是因為被按着消耗了點兒什麽,反正走到前廳聞到飯菜的香氣的時候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盤子都能啃兩口。

陸枕書在前廳檢查師弟們走了以後有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桌子,後面跟着個莊潮搖頭晃腦的,兩個人一前一後一高一矮走着倒也沒什麽不對勁,“歲歲,怎麽這個點才來吃飯?”

“睡過頭了。”陸桓意扒着飯抽空說了句。

“下次記得早點,”陸枕書板起臉在陸桓意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師父想明天辦年宴,讓你記得叫宴先生上山。”

陸桓意咬着筷子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宴先生是指的宴塵遠,好久沒提到這個人了有點兒陌生,他咂了下嘴,“師父為什麽不自己叫啊,每年都是他叫的。”

“師父說他沒空,”陸枕書一臉無奈,“讓你喊一下宴先生。”

“哦,”陸桓意說,“行吧。”

陸枕書點點頭,又帶着莊潮去別的地方巡視了。

師門內每年都要過兩次年,一次年宴,邀請大大小小妖怪道家參加,親朋好友彙在一起,說說笑笑,一年難聚在一起的朋友也能趕上山來一聚,另一次則是過真正的大年三十,只有師門弟子待在一塊兒,打架鬥毆什麽的,只要不鬧出人命,想怎麽玩兒怎麽玩兒,師父偶爾還會帶着他們去隔壁山頭和別人打架。

每年年宴的時間都随師父的心情而定,因此每年固定要來參加年宴的人都得現場通知。

尹燭和莊潮是陸桓意和陸枕書親自帶回來的,所以跟着師門過兩次年也沒人會說什麽。

陸桓意一邊放下筷子一邊拿出手機給宴塵遠發了條消息,那邊遲遲沒回複,他便把手機揣回了兜裏,準備吃完飯再打個電話過去通知一下。

“……我好像,”尹燭看着陸桓意把手機揣好,“忘了什麽。”

“你忘的事兒還少麽?”陸桓意下意識回怼一句,頓了會兒,才擡起頭看着尹燭,“忘了什麽?”

“我這次是在什麽地方睡着的?”尹燭皺起眉,“你把我帶回去的時候,我身邊有沒有什麽人?”

“……你在我師父的待客廳睡着了,”陸桓意說,“沒什麽人,我進去的時候你都盤成一坨了,哪有什麽人。”

“我不應該忘了這些的,”尹燭眉毛越皺越緊,“但是我不記得了。”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在我家睡着了,”陸桓意說,“用臉把餐桌砸了個坑出來的事兒麽?”

尹燭想了想,“記得一點,但不是很清楚。”

“那不就得了,”陸桓意聳聳肩,把最後一口飯送進嘴裏,咽下去後才繼續說,“你每次睡覺都跟昏迷似的,想那麽多幹嘛。”

陸桓意是這麽說的。

但尹燭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重要的事,令他十分不安,和先前那幾次陷入冬眠無法自拔不一樣,這一次的沉睡讓他随時随地都繃緊了神經,每一刻鐘都朝着身邊的人抱有敵意。

“是不是因為這裏的符咒太多了,你不舒服?”陸桓意察覺到尹燭的臉色越發難看,“不然……”

不然什麽也沒不然得出來半個字。

尹燭倒是搖了搖頭,指着前廳牆壁上挂着的道家文書和符咒,“這些東西對我沒用。”

“那你好牛逼哦。”陸桓意翻了個白眼。

尹燭沒接話。

兩個人吃完午飯後就繞着後山溜達了一圈兒,誰也沒先開口說什麽,陸桓意走路腿側被布料磨得疼,走不了幾步就原地立正休息一會兒,尹燭便湊過來擔心地問:“腿疼?”

陸桓意沖着他笑了笑,沒回話,就是回去以後從衣櫥上頭翻了兩床被子鋪在地上,指了指地鋪,“你今晚睡這兒。”

“我不睡覺,”尹燭搖搖頭,“睡着了會不舒服。”

“……晚上你不睡覺你幹嘛?”陸桓意看着他,“坐我床頭沉思嗎?”

“不可以嗎?”尹燭看着他。

“不可以!”陸桓意把被子猛地一摔,“反正……地鋪給你鋪好了,不準靠近我的床。”

“你為什麽還在生氣?”尹燭有幾分不解,“你明明也很舒服。”

都哼哼出聲了。

“我……我不是在生氣,”陸桓意又從衣櫥裏拿了個枕頭出來,頓了會兒,“我可能真的有點兒亂了,心底跟纏了八十多團毛線似的亂,你別和我說話了,讓我冷靜兩天不行麽?”

“冷靜完了還生氣嗎?”尹燭看着他把枕頭鋪好,問了句。

“……操,”陸桓意嘆了口氣後突然樂了,“你別和我說話,冷靜完我就不生氣了。”

說完以後尹燭果真不再搭話了,脫了鞋盤腿坐在陸桓意給他鋪的地鋪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

陸桓意扯了扯嘴角,把兜裏的手機掏出來發現宴塵遠還是沒回消息,幹脆打了個電話過去。

電話隔了很久才被接通,傳來的不是宴塵遠的聲音,而是一個莫名其妙耳熟的女聲。

“老大!老大別找了,電話在這兒呢!”

“哎喲我去趕緊給我拿過來,”宴塵遠在電話那頭喊,“誰打來的?”

“陸桓意!”

“拿過來拿過來,哎你怎麽給我接通了……”

“不小心點到了嘛。”

宴塵遠啧了一聲拿過電話,“怎麽了?”

“挺熱鬧啊宴叔叔,”陸桓意樂了下,“明天年宴了,師父讓我通知你一聲。”

“好,那我明天上山,”宴塵遠說完,頓了下,“我還帶個人過去,不要緊吧?”

“渡水哥哥啊?”陸桓意說,“你倆還一塊兒上廁所呢?”

“別皮啊我跟你說,我每天和你渡水哥哥鬥嘴已經很累了。”宴塵遠也樂了。

“你帶他來吧,”陸桓意坐在了床邊,感受到尹燭的視線,他偏了偏腦袋故意不往那邊看過去,“反正師父也發現不了。”

“好。”宴塵遠應了一聲,那頭又有人在喊他,他和陸桓意說了一聲就挂斷了電話。

電話一旦挂斷,房間裏的空氣就顯得尴尬又稀薄。

陸桓意的思緒也逐漸靜了下來,餘光不經意瞥到尹燭,那人還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有點兒頭疼。

冷靜是真的要冷靜一下,現在心底有個答案呼之欲出,讓他對尹燭生不起氣來,不久前他倆在這個房間裏渡渡那樣了,前半段還是尹燭發神經強迫的,還撕了兩件衣服,但他還是有點兒氣不起來。

然後又對對尹燭氣不起來的自己有點兒生氣,陷入一個很他媽詭異的循環。

那個即将脫口而出的答案一直繞在嘴邊,顯露在眼底,還有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

陸桓意深吸一口氣,又吐了出來,過了會兒,很小聲地問了句:“尹大爺,你明白什麽叫喜歡嗎?”

尹燭沒回話。

陸桓意停了很久才擡眼去看着尹燭,尹燭也看着他,他這會兒才想起來是他不讓尹燭和他說話的。

他愣了會兒,往後倒在了床上,心亂如麻。

“你折騰這些幹什麽呀?”莊潮看着陸枕書将門口的法器擦拭幹淨後重新挂上去,沖着外頭努努嘴,“天都黑了,我想回去睡覺。”

“那你先回去吧,”陸枕書看了他一眼,又從箱子裏拿出一把骨扇,“你妖力還沒恢複完全,犯困是常事。”

“恢複完全了,”莊潮即使變了人型尾巴也沒收起來,兩條又大又蓬松的尾巴在身後搖來晃去,“真的。”

“那等我擦完這些,”陸枕書說着,頓了一下,“我最近……總覺得很不安,從歲歲回來以後開始,後山就有什麽地方怪怪的。”

突然出現又消失的邪氣,寸步不離跟在陸桓意身後的尹燭,還有臉色愈發差的師父和疲憊不堪的二師叔和三師叔。

陸桓意心思沒那麽深,看不到太多,也不會去想太多,但他作為大師兄卻看到了平和之下晦暗的湧動。

陸枕書嘆了口氣,拿着那把骨扇的手微微收緊,側過頭去看着窗外,而忽視了在書桌旁百無聊賴的莊潮換了個表情,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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