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讀書人都知道, 賜同進士出身等于朝廷給個安慰,同進士就是落地貢士, 是考過了會試卻在殿試上被刷掉的人。一般說來,你沒背景, 憑個同進士出身想直接謀取縣官之位還差了點, 做學官倒是足以。

等于說, 李茂在半年前還是府學學子, 進京一趟,回去成教員了。

志向不高的同窗都羨慕他, 府學學官是個好差事,既受敬重, 又不容易攤上事兒,月月有俸銀祿米可領,還有學子奉上孝敬。

可你要是心存鴻鹄之志,當學官就不見得好,在府學裏待着太|安逸了,教着書一晃就好多年。拿蓉城本地來說, 還沒聽說有學官被調去做父母官的, 哪怕因為培養出許多人才得到提拔,也就是升任學政……雖說不能一概而論,本地這個情況也足以說明很多問題。

李茂當下沒顧得上, 事後也懊惱過, 一方面認為自己定力不夠, 又覺得在殿試當天遇上這樣的事, 他氣運确實差了一點。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他對外都說能有幸能進宮去得見天顏已經幸運至極,不敢多加抱怨,怕同窗連會試都沒考過,聽見心裏發酸。

殿試在四月,之後沒幾天他們動身返鄉,回來已經是六月初了。

李母早就已經等着,聽說兒子回來她丢下手邊的事小跑着迎了出去。

“我兒發揮如何?”

李茂拱手作揖,應道:“回母親話,兒子僥幸通過會試,可惜殿試表現不佳,排名最末幾位,堪堪得了個同進士出身。”

李母沒太聽得明白:“只聽說童生秀才舉人進士,同進士是什麽?”

被問起這個,李茂都臊得慌:“同進士的意思是,視如進士出身。”就好比某位姨娘因着十分得寵,在府上地位一如正房夫人。

這個同,在讀書人看來是諷刺,不過實實在在說,有個同進士的身份比舉人好用得多,至少他能進府學謀個差事,以後就不是跟人讀書,而是替人講書了。

想想看,進京赴考的舉人大幾千,裏頭只有三百個能到皇帝面前走一遭。哪怕殿試落了第,李茂也稱得上是這一屆的優秀學子,在蓉城過去的所有人中,他是表現最好的一個。

聽說兒子已經是本地最好的,李母就不去糾結那個同進士了,反正別人見着她兒還得稱一聲進士老爺。她找來管家讓炸爆竹,還準備大肆慶祝。

“錢家那個本來跟你議親的,出點事立刻改投謝家,她是貪慕富貴!她現在總該後悔,我的兒啊,中進士了!從今往後你是進士老爺!謝家那個除了生在大富之家,哪裏比得過你?他就是個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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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了謝士洲還不夠,她又說到錢玉嫃,說姓錢的女人也要不得,錢二姑就是個活的例證。

李茂一聽這話又想到當日在寶殿之上……

他冷汗都冒出來。

“這個話娘別再說!莫說我沒考上,即便我憑本事取得進士出身,跟謝家少爺還是沒得比。他生下來有的比我拼一輩子還多,這是命啊。”

李母一把拽住他上臂:“你不能認命!你要當大官光宗耀祖的,豈能認命?我的兒你在娘心裏比謝家霸王強一百倍,何必妄自菲薄?”

李茂真要給他娘跪下去了。

“謝家在本地權勢滔天,您這麽踩一捧一,讓人聽去兒哪裏還有活路?當日是我主動退讓,把心上人拱手讓他,是我不好。”

……

李母不明白,她覺得兒子出去半年多,回來人都變了。

之前明明發了狠,說一定要混出個人樣,有朝一日要把今日所受屈辱通通還給謝家。才過多久,他就從不服氣變成了我認命。李母琢磨了好一陣,心想是不是兒子不喜歡錢玉嫃了?她找到李茂,問:“茂哥兒你心裏是不是有其他人了?是在京中認識了哪家貴女嗎?”

李茂心裏好累。

“娘……兒子上京城是赴考去的,這幾個月都待在租賃的小院兒裏,雇了個婆子照看生活,終日伏案苦讀足不出戶。”

李母還不信,說戲文可不是這麽唱的!“你模樣好,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哪會沒有富家小姐喜歡?”

“是有些貴女會在狀元游街那日上酒樓去占個包廂,瞧瞧熱鬧,人家看的是三鼎甲,誰會知道同進士?”

“真沒有啊?那咋辦呢?還是娘在本地給你找個好的?”李母想着當初他兒子還沒中舉的時候,錢家都願意考慮看看,現在兒子是進士,蓉城這些富家千金不是随便選?看上哪個上門去提親還能說不成?

在了解到中了進士之後也需要人力財力支持才好往上面爬,李母對這事越發上心。

李茂前去謝師,順帶與先生商議前程的時候,李母就在心裏羅列了七八個人選,都是本地一些尚未婚配的富家千金。

以前她不自信,還要找中間人幫忙說合,現在兒子是進士,李母整個容光煥發,她經過一輪篩選留下三個,直接拿去問親兒子,問他喜歡哪個,這就找官媒婆去提親。

這段時間,李茂在城中挺有名的,讀書人做什麽都愛提他,使得很多老百姓也聽說了,那個府學學子李茂,就是喜歡錢小姐但沒攀上的那個,中了進士!

大家都知道的事,錢玉嫃能不知道嗎?

她還是聽兄弟宗寶說的,錢宗寶人在書院,比家裏人更知道讀書人的想法。

現在學子一分為二,家裏條件好些的沒覺得同進士有什麽了不起,看李氏家族還有點底蘊,可李茂家裏就不過如此。他要是沒跟謝士洲起過沖突,央求族裏幫忙還能運作個好點的官位。鬧得這麽難看,謝家稍微放兩句話,他除了當個學官沒第二條路走。

也有一些家境貧寒的,覺得李茂這次狠狠還擊了謝家霸王。人家李茂還這麽年輕就是進士老爺,謝士洲是個什麽?不就是靠家裏混日子的?

他們議論的時候盡量避着錢宗寶,不過當許多人都在說這個事,你哪怕不想聽都會聽到。

錢宗寶回家來說:“他是挺會讀書,可其他方面也不如何,早半年多窩囊成啥樣?他娘否的親事,他擺不平親娘跑來找姐姐,姐姐跟他把話說開了,還要為他背上禍水的名,先說我姐姐是禍水,後來姐姐定親,又被扣上嫌貧愛富的污帽。咱們做生意的都知道一句話叫買賣不成仁義在,婚事沒談成這麽敗壞女方?咱們還沒說他什麽,他什麽東西!”

錢玉嫃在吃糖水桃子。是後廚拿冰糖熬煮出來放涼以後再端來的,說是夏天裏吃能生津潤燥。她捧着巴掌大一只碗,裏頭半碗糖水,兩塊桃肉,錢玉嫃拿勺子舀着慢慢吃。

她吃,弟弟在旁邊說。

看差不多她吩咐丫鬟給少爺端碗桃子。

錢宗寶:“我不吃桃子。”

“那你說說,想吃什麽,姐姐讓後廚給你做去。”

“我什麽都不想吃!我聽見那些話氣都氣飽了,說到底想提出不結親的不是李茂他娘?他看法那麽多,不找他娘說道竟然胡咧咧這些!我都恨不得去找他理論!”

錢玉嫃說:“那人我見過兩回,不像那麽下作的,你說是他娘放的風聲我還相信一些。”

“他不站出來澄清?我都聽說的事,他敢說自己毫不知情?”

錢玉嫃挺頭疼的,這弟弟呀,平時看着穩重,就是在這種事上容易激動:“好了,我們反應那麽大搞得好像心虛似的。再說,也不過是些跳梁小醜,你做什麽理會他們?”

“我就是聽不得他們那麽說你!”

白梅端着糖水桃子過來,擺在錢宗寶手邊,錢宗寶生着悶氣,拿勺勺把桃肉戳得稀爛。錢玉嫃真是沒脾氣了:“那話你聽不得,還有個人更聽不得,等等看吧,會有動靜。”

結果沒兩天,就聽說李茂去府學謀差事被拒絕了。那頭給的說法是為人師不光要學問好,還得有品有德。

按說同進士出身做個學官足矣,他卻被人用這種理由拒絕了,是什麽意思還不明白?

這是說他德行有虧啊。

李茂臉漲成豬肝色,說他自問沒做過虧心事。

“那錢小姐因為你毀去名聲,你竟然還不虧心?”

這會兒站出來訓斥他的也是曾教導過他的先生之一,李茂一聽這話,辯稱他從沒說過錢小姐一句不是。

那先生重重的拍在案桌上:“你沒說過,你敢說你沒聽別人說過?你既然知道,那關乎人家姑娘清譽,你也不站出來解釋半句。李茂啊李茂,你在府學讀了好幾年,我們是這樣教你的嗎?你心悅她,她只是沒給回應,就得面對口伐筆誅,你的同窗你的友人為了你把人家姑娘說成那樣,你們都不覺得羞愧?我教出像你們這樣的學生我都無地自容。”

李茂說:“我當初都準備去錢家提親了,是謝士洲橫刀奪愛,他仗着家裏富貴迫我相讓。”

“你準備要去提親,那你提了沒有?你請的哪位媒人,交換的庚帖在哪兒?”

李茂眼都紅了,說如果不是謝士洲,跟錢小姐定親的一定是他。

“我看你是魔怔了。錢姑娘好,那麽一家有女百家求也不稀奇,擇誰做夫婿端看女方心意,哪有你喜歡人家就非得嫁給你的道理?你都沒登門去求過親,謝家以權勢迫你,你便受了脅迫選擇了退讓,那你便不配談什麽真心,你這真心太不值錢。今日你畏懼他,能将心上人拱手相讓,來日未必不能将愛妻拱手讓人。你與謝家少爺相争,沒争過,卻任由同窗友人诋毀錢小姐。謝錢兩府結親是有媒有聘的,憑什麽要被踐踏诋毀?怎麽你喜歡錢小姐不算攀高枝兒,她答應謝家的親事卻成了貪慕富貴?”

先生看他這樣覺得惋惜:“世人都愛聽奉承話,你得了同進士出身,外面對你贊譽有加,拿你同謝士洲作比,捧一踩一,你心裏痛快是不是?但是李茂你別忘了自己是讀書人,也別丢了讀書人的風骨和氣節。你回去想想,什麽時候能拾回一身傲骨再來找我,若還是這樣,也不必來了,這裏不會用你。”

李茂走的時候失魂落魄的,看他這樣,有同窗友人問他出什麽事了?

他說沒聘上學官。

“教過我們的好些學官不都是同進士出身?他們行,你卻不行?是不是謝士洲做了什麽?”

李茂擺手,說他不知道,他不想多談,先回去了。

這兩天謝家都有人蹲在附近,看李茂意氣風發過來魂不守舍回去,謝府家丁一路飛奔回去,進門連水都顧不上喝,就沖到謝士洲那院子:“少爺去了!他今天去了!”

謝士洲一聽這話,恨不得挖個坑埋了這蠢貨。

“你家少爺活得好好的!不會說話老子讓你回娘胎去重新學過!”

家丁讪讪的笑,點頭哈腰解釋說:“奴才是說李茂他今天往府學去了,應該是想去謀缺,看樣子并不順利!”

看他累得跟狗似的,謝士洲招了招手,讓四喜賞碗涼茶:“再拿二兩銀子給他,這回事辦得不錯。”

“是少爺教得好,奴才不敢居功。”

謝士洲三天兩頭往外跑的,能沒聽過外頭那些風言風語?他以前還會原地怼回去,近來學精了,打蛇打七寸嘛。你讓老子不痛快,老子也讓你嘗嘗一樣的滋味,你以為同進士出身了不起了,還敢到處拉踩老子,老子讓你幹啥啥不行,有本事你離了蓉城上外頭打拼去。

要攪黃李茂的好事太容易了。

其實府學裏頭也不是個個都那麽迂腐的,但有幾位就是固執,很看重為人師的師德,非說教書先生德行有虧帶出來的學生也好不到哪兒去。謝士洲就盯上這幾個,花錢請了一些人,在他們經常路過的地方議論李茂,說他不像外面講的那麽光鮮……

府學學官有些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以前哪怕聽到三五幾句,知道得并不詳細。

他們這才清楚的知道謝士洲、錢玉嫃和李茂之間的糾葛。

讓先生們看來,謝士洲奪你所愛,你與他正面對上沒錯,可你不該把這把火燒到人家姑娘身上。姑娘家最要名節,毀她清譽跟要她命有什麽區別?

就這樣,李茂他悲劇了。

“他有本事指着我鼻子罵我,我還敬他是條漢子,敢扯老子媳婦兒下水,我讓他在蓉城混不下去。繼續盯着,他幹了啥都報給我。”

陳六過來找謝士洲,聽說他在給李茂穿小鞋,就撇撇嘴:“用得着這麽麻煩?你要不爽直接找人打他一頓!”

“那不行!”

“怎麽就不行了?這種事你沒做過?”

“以前做過啊,以後不能這麽做了,我們嫃嫃雖然不講道理,但她喜歡講道理的人。”

陳六:“……我說謝三你有點出息。”

謝士洲還嫌棄他:“你不懂,等你哪天喜歡誰就知道了,就怕到那會兒你比老子更沒出息!”

“那沒可能!”

“話別說絕了,我一年前還覺得我能再逍遙個十年八年,結果轉身就讓她套住。”謝士洲端着涼茶水慢慢喝,問他今兒個過來幹啥?

“閑着沒事,找你打發時間。”

謝士洲想起來:“前頭聽說你家老頭要納唐瑤做妾,結果又沒動靜了,這事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前頭沒出熱孝不好辦,這已經張羅起來,過些天就要進門。我那會兒聽說勸老頭子想想清楚,那就是個攪家精,攤上沒好事情。他好像沒所謂的,可能納的小妾太多了,什麽作精都見過吧。”

“那你娘呢?”

陳六明白他的意思,雖然他們瞧不上,說起來唐瑤還是年輕漂亮的,這麽個人要進門了,按理說做太太的不該無動于衷。但是……“我娘也沒所謂,她說後院那七個狐貍精又不是白白修煉這麽多年,到時候總會有人教她乖。她說做太太的做什麽放下身段去跟個玩物糾纏?狗呢就只配跟狗打架。”

各家太太歲數都不小了,還有幾個會跟老爺親熱?她們成天被困在後院裏頭也無聊,有幾個小妾吵吵鬧鬧還能添點樂子,總比看着一潭死水舒坦。

左右陳家太太沒把唐瑤當回事,陳二爺是風流,他可不糊塗。

陳六以前也會抱怨他家裏,他說的多半是自己的慘,不太會提後院那些亂七八糟的。是以謝士洲知道的也比較有限,這會兒聽他一說,才覺得唐瑤要遭。

因為春風樓事件唐家被很多人打壓,但這筆仇怨已經随着唐家破産了結了。其他家的陸續放下,唯一放不下還打算接着對付他們的就是馬家那頭。

馬家是跟陳二爺做生意的,擡出陳二爺自然就降住了他們。

唐家要的是喘息的餘地和東山再起的可能,對他們來說送唐瑤去陳家不虧。可唐瑤得為自己考慮,她在陳家是沒有多少出路的。

陳二爺對自己的女人雖然不差,也不會為了個小妾落太太臉,後院裏規矩立得明明白白,前頭七個什麽出身的都有,也沒翻起大浪,唐瑤興許打着鬥垮陳太太上位的主意,但她恐怕到不了太太跟前就要被其他那些姨太太收拾了。

“你要想知道她在我府上如何,這個簡單,就怕她處境太慘回頭你媳婦兒難受起來,又覺得好歹是親戚,要讓我搭把手去幫她……我這就告訴你,那沒可能!”

謝士洲瞥他一眼:“都劃斷了還親什麽戚?我媳婦兒在你心裏是不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陳六:?

“要不然你咋這麽看她?就說天底下這些女人,真有不小心眼的?就算有,她還能是錢玉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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