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聘

陶善行怎麽也沒料到,自己出來這麽一趟,竟能陰差陽錯遇上穆溪白。若早知他是穆溪白,才剛她就應該把人看仔細,也好認識下這個兩世都和自己扯上關系的男人。

囫囵一面,他們怕都沒瞧清對方。陶善行是來不及,那人跟陣風似的,她印象最深的只有他的背影;穆溪白大約連個正眼都沒給她,目光掃着她的頭頂過去,連她是圓是扁都沒看清。

可惜了,畢竟是兩世的緣分,以後興許再見不着了。

如此想着,她心不在焉地跟着前來接自己的陶善文出了悅朋茶食。為免陶善文擔憂自責,茶館裏發生的事,她并沒告訴自家哥哥。陶善文出去一趟,回來時心情明顯比先前好了許多,帶着妹妹往西九街采買,嘴裏還哼起不起調的曲子來。

天色将暮,西九街的鋪面沒有關門的意思,年關将近,置辦年貨的人越來越多,大小鋪子要蹲這波生意最好的時光,門都關得晚。都是買熟的鋪子,不用一間間挑過去,陶善文行動麻溜,不過半個時辰已經把要買的東西買齊,還給陶善行和朱氏各扯了塊新布回去做衣衫。末了又拉着陶善行進了首飾鋪東挑西揀,撿着時興的珠花頭簪給陶善行比戴。

“哥。”陶善行悄悄拉着他的衣袖使眼色——朱氏就給的錢已經花得七七八八,餘下那點,還要預備明日回家的車馬費,哪夠再買首飾?

“讓你挑就挑。”陶善文倒是豪爽,指着面前那盤簪子道。

鎏銀的簪子,勝在樣式精巧,其實不值多少錢,擱以前陶善行連賞給下人都嫌拿不出手,但對陶家來說卻是難得一見的稀罕貨。陶善文這人雖愛嘴上跑馬,可人是非常靈活的,他讓挑就保準有底,陶善行也不推拒,揀了兩根簪子看他結賬。

從鋪子裏出來,陶善行一把拽住他,手飛快地在他褡裢裏一掏,摸出個頗沉的錢袋來:“哥,你背着娘藏私房錢?”

陶善文才剛還笑的臉頓時虎下來:“小白眼狼,給你送了簪子還要拆我臺?“妹妹變聰明了,也不是件好事。他一伸手,”這錢娘知道的,你快還來。“

陶善行往外跳了兩步:”娘知道?那就是瞞着爹的。你在外頭做小生意?“

在陶家這些時日她早看明白,陶學禮是個不擅營生的,思想又迂腐,總覺得士農工商,商者輕賤且又重利,再加上有陶學義之事在前,故家中其他事還都好說,唯獨買賣賺錢之事上,他是半步不讓。偏偏陶善文是個腦袋活泛不愛死讀書的人,整日心思都花在外頭,背着陶學禮也不知道在搗騰什麽,如今看來也在朱氏默許之下。

能讓母子兩人瞞着陶學禮行事的,那只可能是偷偷做小生意賺錢了。

陶善行十分好奇,他這賺銀錢的門路是什麽。

陶善文料不到妹子一朝被仙人點拔,竟變得如此厲害,眼神閃了閃,好聲好語道:“你先給我,我慢慢告訴你……”哄了兩句忽然跳起,要奪她手裏錢袋,“小白眼狼,快還來。”

陶善行又往後躲,恰逢路邊馬車疾過,險要撞上她,陶善文吓得再顧不上錢袋,一縱身護着她就躲車,那馬車擦着他肩頭竄過,扯着褡裢。只聞裂帛一聲,褡裢被扯破,裏頭裝的東西散了一地。陶善文只扶着她急道:“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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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善行沒成想開個玩笑會鬧出危險,又見他護妹之情滿溢,感動之餘又生歉疚,把錢袋乖乖遞還給他:“還你吧。”而後便蹲到地上替他收拾散落滿地的東西。

陶善文接回錢袋,沒好氣地數落:“你說你一個姑娘家,當街鬧成這樣成何體統……”數落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麽,大驚失色地蹲下,只道,“不用你收拾!”

已然晚了。

陶善行拾起從褡裢中散落的一本書,翻開,借着尚未全暗的天色,清楚地看到裏面畫——一男一女糾纏在花園裏。

她手指一松,書頁翻過,一段文字入目。

幾個詞從眼前飄過,沒等她看清,書已被陶善文搶去。

陶善行蹲着仰頭,昏暗天色中瞧不清神情,倒是陶善文面紅耳赤,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你你你……你看不得!”

“二哥,春、宮冊?”陶善行的聲音冷不丁響起,輕幽幽的,透着一股涼氣。

陶善文早将地上的書盡數拾起塞入懷中,生恐再被她看去,聞及此言臉色更紅,只道:“胡扯什麽?你姑娘家的知道什麽是……是……”後半句沒說出來,即便這些書在男人間流傳成習慣,但從親妹妹嘴裏聽到,他也難接受。

春/宮/圖冊、淫/詞/豔/曲,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陶善行并不陌生。世家公子更樂衷于追捧那些不被認可的非主流書藉,從前秦家的公子間也偷偷傳閱這類□□,但凡被大人知道,免不了一頓家法,不過就算挨罰也沒能徹底打消他們傳閱□□的獵奇心。她偶爾曾見家中兄弟偷看,也悄悄看過些不那麽大膽的□□。

比起四書五經,這些書确實……甚是吸引人,大安朝的風物人情、世情百态,都記在這些簡短通俗的文字裏。

但顯然,陶善文手裏這本,相較于她看過的那些,更為大膽。

面對陶善行帶着強烈求知欲的眼神,那目光清澈不含分毫閃避羞恥,坦蕩得幾乎讓陶善文慚愧,能言善道的他竟不知從何解釋起。陶善行起身,把零碎東西一股腦塞進他的褡裢,倒是沉穩問道:“哥,那是手稿,你寫的?你靠這個賺錢?”

真是大出意料。

“胡扯八道,那哪裏我寫的,是我收來的!”陶善文急聲道,很快就後悔了。

陶善行有十萬個為什麽想問,都寫在眼睛裏。

話都說到這份上,他也沒法再瞞,把她拉到內側,往借住的地方走去,邊走邊解釋:“這是收來的稿,要送去書局付梓。”

陶善文是個販書的中人。時下盛行各色白話文小說,一本書稿能賣出極高的價錢,然而文人自命清高,很少有人願意寫這些東西,生恐墜了自己名聲。陶善文從前曾做過貨郎,偶然知道這途徑,于是打起販書的主意。

他哥哥陶善言在佟水的翰明書院上學,身邊聚集許多士子,有很大一部分出身貧寒,比起陶家還要困頓。這年頭上學是件花錢的事,即便書院減免束脩,那筆墨紙硯、書本費用、趕考盤纏,再加上人情往來,無不是筆貧苦人家難以承受的巨大開銷。

陶善文便從中斡旋,請了幾個學子暗暗著書寫文,再交由他轉手給書局,賺筆中間費,那起貧苦學子既得潤筆費貼補花銷,又免受诟病,倒也願意。

其實學子寫的大多是些風花雪月亦或狐鬼志怪,今日這半文半圖的香豔書稿,還是陶善文第一回收到,偏巧被陶善行看了去,也是倒黴催的。

走到臨時借住的姨婆家,陶善文交代得差不多,陶善行也大約明白了這個行當。陶善文則是滿臉苦瓜,眉頭成川——妹妹聰明過了頭,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抛,他根本沒法隐瞞,簡直連老底都要掀掉。這麽大個把柄攥在她手上,以後這小白眼狼怕要變成家裏的山大王。

陶善行倒沒想這麽多,她只是在找賺錢的門路。

夜裏用過便飯,陶善行坐在竈前等灌湯婆子,忽然和他道:“哥,咱們也開間書局自己收書印書,你說可好?這書局呢,也是茶館,前頭可以找說書先生講咱們書局的書,吸引人來聽書買書,一舉兩得。你說咱這書局叫什麽名字?書納百川,藏世間百态,叫百态書局如何?”

陶善文拎着銅吊壺,看怪物似地打量她:“你就做夢吧你。書局是你說開就開的,茶館是你說建就建的?哪來的銀子?哪來的人脈?沒錢沒人,官府能讓你開?醒醒吧。”

說完他便傾壺“咕嘟”灌起湯婆子,再不理陶善行的異想天開。

————

翌日一早,陶善文出門把書稿轉手,近午方回,準備回靈源。回家不趕時間,兄妹兩人在外頭的露天攤子各叫了碗羊肉雜割,就着攤黃用完午飯,才熱騰騰地出發。

昨天發生的事,兄妹兩極默契地絕口不提。騾車悠悠,傍晚就近靈源村。

第二次坐騾車,為防暈車,陶善行特地坐在了車窗旁,簾子一掀,冷風撲面吹散憋悶。遠山近田雞犬相逐已到靈源村外,騾車放慢速度,前頭有隊送聘的車馬,長長一列,從村裏排到村口。

“哇,這誰家的茶禮隊伍,這般排場?”車內已發出幾聲唏噓驚嘆。

茶禮亦為聘禮。陶善行還是頭回看到送聘禮的隊伍,不免好奇多打量了幾眼——這聘禮隊伍着實長,進村打前陣的人早不見影,排在末尾的還遲遲不見進村。人家送聘多是挑擔擡箱,這家倒好,直接以車馬來運,各色幹果米糧,鮮禽三牲,海味幹貨、酒水茶餅帖盒布匹并金銀首飾等等等等。押運聘禮的人也都着一色衣裳,打扮得竟比靈源村民還體面幾分,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家丁仆人。

靈源是個窮村子,從來沒有這樣陣仗的送聘隊伍,其實別說是靈源,就是陶善行從前在家,也很少看到姐妹有這等豐厚的聘單。

田埂上已經有孩子追在隊伍兩邊來回奔跑嬉鬧,村民也都簇擁旁觀,議論紛紛。

陶善行與陶善文在村口下車,跟着那隊伍往村中去。陶善行極是好奇:“哥,你說會是誰的茶禮隊伍,瞧這陣仗,難不成是咱們村最漂亮的秀姑?”

陶善文沒發話,跟在隊伍後面走了一段,忽然警覺:“不對啊,妹,這隊伍……好像是去咱們家的。”

“……”陶善行愕然。

陶善文沒有看錯,這就是去陶家的隊伍。

穆家人來下聘了。

陶家二哥哥,是個優秀的編輯兼經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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