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段無錯捏着軟尺兩端,扯了一下,青雁的腳尖兒不由往前挪了一點點,兩個人的距離又稍微拉近一些。

軟尺搭在青雁的胸前,兩端交疊,被段無錯捏在一起,繼而軟尺摩挲衣料緩緩收攏,收攏到最後,他捏着軟尺的指背貼在她的胸前。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軟尺上,神态從容而專注。

而青雁懵在那裏,雙頰悄悄攀上緋紅。她望着他,心裏怦怦跳着,甚是害怕他的指背竊聽了她慌亂的心跳。

段無錯忽然擡眼。

四目相對的剎那,青雁像人贓并獲的小賊,無所遁形。

段無錯念出尺寸,裁娘驚訝地偷偷掃一眼青雁的身段,趕忙記下。

段無錯的聲音像是慢了半拍才飄進青雁的耳朵,她遲鈍地轉了眼眸,僵僵避開他的視線。

“然後是腰圍。”

段無錯捏着軟尺的手略一松,青雁被綁縛的心也跟着一松,她這才悄悄舒了口氣,找到自己的氣息。

後背的軟尺貼着蝴蝶骨向下滑,像一只若即若離的手。

段無錯已彎下腰,将軟尺圍緊她的細腰,報出尺寸。

“然後是臀圍。”

青雁像是才找到自己的三魂七魄,慌亂地向後退了一步,那柔軟的尺子卧在他手裏,就是索命牢籠。她唯恐避之不及,急聲快語:“本宮有的是绫羅華服,用不着裁新衣!”

“是嗎?”段無錯的聲音懶洋洋的,尾音長而漸消。

他的目光一寸寸下移,不帶一絲唐突冒犯,就着這一身僧衣,何其幹淨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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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漫不經心地說:“許是久別故土。”

青雁一驚,脊背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是說她身上的衣裳不合身嗎?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麽?不,不會的!雖然此番和親所帶衣物都是陶國皇室按照花朝公主的尺寸來裁,可她與花朝公主的身量本就差不太多。那一點點的細微之處,有那麽容易被窺探出來嗎?

青雁心中慌亂,表面上強撐着鎮定,趾高氣昂地輕哼,帶着傲慢地說:“本公主也想不到泱泱羿國的湯飯如此難以下咽!”

段無錯沉靜的眸子閃過一絲訝然,掃過面前青雁身段的婀娜有致,頗有深意地說:“看來羿國食物唯木瓜得公主青睐。”

“什麽木瓜?我沒吃到,好吃嗎?”青雁懵懂望着他。

段無錯沒再接話,在青雁面前蹲下來,青色的僧衣拂地,繼續為她量臀圍。

青雁想逃,可是她不得不忍下來。她在心裏告訴自己,現在在扮演一個癡情于湛王死纏爛打的刁蠻公主,此時不能躲,而是應當歡喜。

可到底是裝出來的,非真心。她袖子裏的小手緊張地攥成拳,修圓的指甲使勁兒摳着手心。層疊裙擺下的繡花鞋裏,白淨圓潤的腳趾蜷起來,像蹼一樣使勁兒扒着地面,恨不得把自己雙腿釘在地上。不能腿軟,也不能逃。

她硬着頭皮,僵僵由着段無錯又為她量過其他尺寸,終于見他直起身,收了軟尺。青雁在心裏大大松了口氣,似終于出獄的囚徒。

“既然量完了,本公主可得回去找王妃吃茶去!”

她經過段無錯身邊,他喊住她,聲音入耳,讓她略紅的耳朵尖微微發麻。

“公主。”段無錯向後退了一步,懶懶靠着身後的長案。

青雁鼓起勇氣回過頭去,段無錯輕笑一聲,他站直,重新張開雙臂,軟尺挂在他修長的指間,垂下來,尾端輕輕晃着。他問:“公主是不是忘了事情?”

青雁怔了怔,頓時想明白,剛剛分明是她要給他量尺寸。她學着段無錯的腔調,長長拉着尾音“哦”了一聲,扯來他指間的軟尺,強撐鎮定地繼續為他量身。

最後量完,她踮起腳尖,将軟尺繞過段無錯的頭,挂在他的胸前。然後也不說話,轉身疾步往外走。

暖閣裏的婢女和裁娘眼含深意地望了一眼青雁的背影,又立刻規規矩矩地收回視線。

青雁步履輕盈地離開,到了沒人的地方,腳步慢下來。落後幾步的聞溪快走上前,不動聲色地扶了她一把。

青雁歪頭,又疲憊又委屈地對聞溪哼唧了一聲,像是讨糖吃的小孩子。聞溪無奈,連訓斥她剛剛表現不好的話都沒說,反而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她:“做得很好,不要怕。”

青雁立刻彎着眼睛笑起來,剛要說話,天際響起一道炸雷。緊接着,悶雷聲滾滾而來。

“要下大雨。”聞溪道。

“那太好了呀!”

下了雨,她就有借口留宿一晚。這樣,明日就不用再找借口過來。這樣,她“合理”的死纏爛打就變得更惹眼些。

青雁來做客,康王妃一直将她請至湘瀾閣招待。青雁和聞溪快步往湘瀾閣跑,迎面遇見康王妃派來送傘的婢女。她剛剛跑回去,傾盆的大雨立刻灑落下來。

康王妃放下昭未,快步迎至門口,和善地關切:“還好沒淋了雨。”

青雁眸子骨碌碌轉了轉,沮喪嘆氣:“可惜哦,這雨不知道能下到什麽時候,回別宮的時候定然要淋雨。真是惹人厭!”

康王妃果然說:“這樣的天氣便別回去了。王府雖小,倒不缺招待公主安歇的客房。”

“那怎麽好意思呀!”青雁瞪圓了杏眼。

“你若是淋着雨回去,才是打我的臉,不肯與我交好。”康王妃溫聲細語。

角落裏關窗的侍女投來一個鄙夷的目光,恰巧被青雁看在眼裏,她才不覺得冒犯,反而因為正中下懷而高興,臉上的嬌憨跟着更濃了幾分。

她翹着嘴角,開心地挽起康王妃的手腕,軟軟地說:“王妃真好!阿蕪好喜歡王妃!”

青雁同王妃和小世子一起用了晚膳,然後去客房安歇。

關上房門,她快步跑到窗前,打開一個方方正正的瓷盒。頓時,一股濃郁的酒味兒飄出來。瓷盒裏裝着酒味兒最濃的女兒紅,酒裏泡着一個針腳極差的香囊。

她将香囊撈出來,使勁兒去擰上面的酒水。

“明兒個早上可一定要幹透。”青雁将香囊放在燈旁,取下燈罩,讓燭火來烘烤。

聞溪走過來,在她對面坐下,打量了一會兒青雁的神色,才開口:“青雁,會不會覺得委屈或者難堪?”

“嗯?”青雁反複翻着香囊沒怎麽聽聞溪的話。

聞溪拉住青雁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認真地說:“你這輩子只能做公主的影子,不管嫁給誰,都要想方設法惹其厭惡,縮身在角落降低存在感。沒有郎情妾意舉案齊眉,只能青燈苦茶孤苦一生。”

“有命有吃的就好了呀。誰要什麽郎情妾意。郎心就是狼心,還不如狗肺吶!天下男子都是沒心沒肺的騙子和混蛋,誰稀罕嘛。”青雁語氣輕快,她“咦”了一聲,眨着眼睛問:“聞溪姐姐,羿國京都的木瓜有什麽稀奇?你明兒個給我做木瓜湯好不好?”

聞溪望着青雁浸着一層甜甜荔汁的澄澈眸子,一口氣沒喘上來,她甩開青雁的手,懶得再理她。她真是腦子進了水,才去擔心青雁難過傷心。認識半年,她從來都是燦爛笑着,好似永遠不會傷心。

“小小年紀,竟像是受了情傷似的!”聞溪随口說。

青雁不接話。她眸光無辜,笑得簡單而純粹,亦像個懵懂無知的孩童。

她的心很軟,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她的心也很硬,不動情腸不傷心,天下男人都是王八蛋。

翌日。

青雁醒來,連鞋子也沒穿,赤着腳跑到桌前去看那個香囊。香囊已經幹透,那股子酒味兒卻完全沒消。

“湛王不喜歡女子過于主動。”

“湛王不喜歡酒。”

“湛王不喜歡貓。”

——淑妃說的話,青雁都記着哩。

梳洗過後,青雁招來院子裏的婢女,去問段無錯的所在。婢女規矩答話,轉身之後卻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康王愛棋,段無錯住在府裏時,他每日早上都要拉着段無錯到薔莉園下棋。

青雁收起香囊,帶着聞溪往薔莉園去。去的路上,聽見了園子裏灑掃婢女的議論。

“這個花朝公主可真是不要臉,這婚事還沒個準兒,就恨不得黏在湛王身邊。”

“對呀,昨兒個更是恬不知恥說什麽……本公主要親自給你量尺寸,才不準旁人碰你身子……”婢女掐着腰學着青雁昨日的腔調。

“哎呦喂,當時你們不在,不知道她那個扭捏不要臉的德行!”

惹來旁邊幾個婢女一陣笑聲。

“她這是被湛王美色迷了眼,不知湛王有多無情。啧,她就鬧吧。湛王哪裏會忍着她?左右不過給陶國點臉面。就算真的嫁給了湛王,等陶國的和親隊伍離開,還不是一個遭人嫌惡扔到一邊的凄慘命……”

青雁唇角翹得高高,心裏歡喜怎麽也藏不住。她攥着手裏的香囊,開心得想要哼小曲。她也沒避開那幾個婢女,大搖大擺地往前走。幾個婢女倒是齊齊跪地,吓得一身冷汗。

初春,還有些涼。可段無錯像不畏寒似的,即使冬日也是一身單薄的僧衣。他坐在薔莉園的長凳上,閑閑撚着手中圓滑的棋子。

幾個侍女候在不遠處,時刻等着伺候。

段無錯本是在和康王下棋,可是下人來禀小世子哭鬧,他便過去看一眼。

青雁腳步輕盈地跑過來,坐在段無錯對面,雙手托腮,一雙靈動的眼睛燦爛笑着。她說:“這麽巧呀!”

段無錯撚着棋子的動作頓了頓,撩起眼皮懶散瞧她。

青雁羞窘一笑,憨憨道:“好吧。不巧,我是故意來見九郎的。”

她取了袖中的香囊,雙手捧着遞到段無錯面前。她望着他,眼中盛滿星子。她說:“我親手做的,送給九郎!”

酒香萦鼻。

段無錯唇線微抿,眼尾卻莫名勾勒一絲頗有深意的淺笑。深不見底的漆眸中,藏着浩瀚不可知的思量。

青雁因摸不透他,而略有心慌。

不能坐以待斃,她起身,腳步輕轉,鵝黃的裙角綻出層疊的溫暖花朵來。她在段無錯身邊坐下,緊挨着他,慢慢湊過去。然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軟糯柔聲:“九郎喜不喜歡?”

太近了些。要不縮回去一些?青雁正猶豫着,段無錯的手忽然壓在她的腰側,不動聲色地微微用力,她身子一軟靠過去,下巴磕在了他的胸膛。

“成何體統!”

青雁雙肩輕顫,轉頭望去,見到一位盛怒的年長婦人。蘇如澈跟在她身後。

下人跪了一地。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随機掉落88個紅包,麽麽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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