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相信你
霍明珠第一次在身為父母的人的臉上看到這種不自信、不敢靠近的表情。
不僅是中年男人,連他身旁的中年女人也一樣。痛苦、猶豫、哀傷,統統擺在他們臉上。
霍彥打破僵局:“為什麽這孩子會一個人出現在馬路上?”
中年男人說:“我們有事離開了幾天,請了個護工看着他。沒想到回來後兩個人都不在,家裏還失竊了。我剛準備去報警,梁先生就找上門來。”
霍彥驚訝地說:“那是護工偷了東西把孩子扔下跑了?”
中年男人說:“現在還不清楚,得報警之後才能查出真相。護工是我們親自選的,應該不會有問題才是。”
孩子已經找到,女人也冷靜下來:“對,護工家人都在這邊,不會做這種事。”
梁奎把目光放到孩子身上:“要不問問他?”
中年男人眼底掠過一絲傷痛:“沒用的,他不會說話,也不喜歡理會別人。即使是我們兩個是他的爸爸媽媽,他都不想和我們交流。”
霍明珠小心地問:“他是‘雨人’嗎?”
《雨人》是一九八八年出的新電影,講的是弟弟突然發現自己有個哥哥,而且父親把遺産全都留給了這個從未出現過的哥哥。這個哥哥就是“雨人”,對數字特別敏感,能瞬間計算出多位乘法,但無法和人正常交流、生活無法自理。霍明珠正好看過這電影,隐隐覺得這孩子和電影裏的哥哥有點像。
中年男人一頓,看向自己兒子。《雨人》他也聽說過,但一直沒看,他和妻子甚至不敢再給兒子生一個弟弟或妹妹,怕下一個孩子會出現一樣的症狀。而且要一個還沒出生的孩子肩負起兄長的一生,未免太不公平。
目前來說,他兒子的病症還沒有找出明确的病因,治療方法更無從說起。
當初他們工作忙,兒子交給他爺爺奶奶照顧,孩子爺爺去世沒多久奶奶也走了。等他們意識到自己兒子和別家的小孩不一樣,早已為時已晚——有時他們想抱一抱兒子他就會尖叫或發狂。
中年男人說:“小海的情況現在還不好确定。噢,忘了介紹,我叫葉景行,”他正正經經地向霍明珠兄妹倆說明情況,“這是小海的媽媽卓娅,小海叫葉小海。我父母不在了,小海媽媽的父母又移居蘇聯,所以我們只能把小海托付給信得過的護工。原本想着去一天左右就能回來的,結果情況比想象中複雜,我們去了足足五天。不過在回來前我們每天都和護工通過電話,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霍明珠問:“護工叫什麽名字啊?你們怎麽向小海介紹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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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說:“叫李曉梅,她挺細心的,在小海面前一直自稱小梅姐姐。”
霍明珠點點頭,半蹲在病床前和葉小海平視:“小海,你記不記得小梅姐姐去哪裏了?”
葉小海深灰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霍明珠,目光卻落在她的鼻梁上,沒有答話的意思。
霍明珠沒有氣餒:“小梅姐姐記得嗎?這幾天陪着你的。”她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小梅姐姐。”
葉小海眼底終于出現一絲變化。
他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很快地,他又垂下眼,不再關心霍明珠的問話。
梁奎說:“沒辦法,只能先報警。”他看向葉景行夫婦倆,“要不你們分頭行動,一個人去報警,一個人把孩子帶回家。”
卓娅說:“我帶小孩回去!”
葉景行點點頭。
梁奎說:“我送你們吧,順便去叫那幾個小娃兒回家。”
葉景行想到霍彥幾人做的事,感激地說:“多虧了你們!醫藥費我這就去付清,等我們處理完家裏的事會再登門道謝。”卓娅也對霍彥表示感謝。
霍彥搔搔後腦勺:“沒什麽,應該的。換成任何一個人都會那樣做,只是我動作比較快而已。”
卓娅說:“你真是個善良體貼的孩子。”她伸手想把葉小海抱起來,“小海,你已經打擾哥哥姐姐很久了,我們回家好不好?”葉小海卻一動不動地轉動着手裏的口琴,沒對她伸出來的手作出任何反應。
卓娅神色黯然。
霍明珠小聲提醒:“最好蹲下看着他的眼睛說話。”她補充了一句,“我以前去做過志願者,研究‘雨人’的教授說‘雨人’關注的地方和其他小孩不一樣,不再他視線內的話他可能不知道你是在和他說話。”
卓娅一愣,和葉景行面面相觑。
霍明珠怕他們不信,又把教授的名字說出來。那時候她和關逸剛剛看完電影,關逸又有正事要忙,給她寫了個地址讓她自己過去給那位教授當“助手”。她身在異國難免有點緊張,一開始連正常的交流都磕磕絆絆、結結巴巴,幸好那位教授非常有耐心,手把手教給她不少東西。
葉景行也是醫療行業的人,但目前消息傳播得慢,對方的研究又沒有正式發表,所以霍明珠說的一些東西他根本不知道。
葉景行猶豫着問霍明珠:“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東西告訴我們?”
霍明珠說:“可以呀!不過要我說可能說得不太清楚,不如我今晚花點時間把它寫出來,您明天再過來拿。”她想了想,“我把教授的電話給您吧,他很歡迎別人和他探讨的!”
葉景行欣喜不已:“那就更好了!”他感激地看向霍明珠和霍彥,“真是太謝謝你們了,以後要是有需要我們的地方你們盡管開口,我們決不推辭。”
霍明珠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我都是現學現賣,其實沒幫上什麽忙。”
葉景行和卓娅對視一眼,都沒再說什麽大話。有些事不必宣諸于口,只要記在心裏就好。卓娅按照霍明珠說的那樣,半蹲在床前抓住葉小海的手:“小海,我們回家好不好?媽媽帶你回家。”
葉小海目光落在卓娅鼻梁上。
這反應非常細微,卓娅卻忍不住一喜,伸手将兒子抱入懷中。
葉小海頓了頓,望了霍彥一眼。或許是因為霍彥把他從車輪底下救了出來,他已經認出了霍彥。低頭轉了轉手裏的口琴,他又動了動唇,手微微擡起,以極細微的幅度把口琴遞向霍彥的方向。
霍彥挺肉疼的,但還是咬咬牙地說:“送給你吧。”說完他才想起要看着葉小海的眼睛,所以又坐直腰和卓娅懷裏的葉小海平視,“送給小海了,小海要是喜歡的話,下次來哥哥家,哥哥再教你其他曲子。”
葉小海看了看霍彥,垂下了眼。
梁奎開車前往葉家,心中的震驚久久揮之不去。霍彥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少年,開朗、善良、淳樸;但他妹妹卻和他不太一樣,雖然看起來性格軟軟的,許多舉止卻洩露了她那不一般的生活環境。比如《雨人》這種國內根本沒引進的電影,要不是他專搞傳媒這一塊還真可能沒聽說過!更別提她所說的那樣,跑去相關的研究機構當志願者,與那個領域的頂尖研究者面對面對話。
誰都不是不求回報的大善人,何況華人在世界舞臺上并不是多吃香的存在!能讓對方耐心教導,足以說明這女娃兒要麽天資過人,要麽家境過人——沒有其他可能。
這樣的人,擱在首都也是少數,怎麽會出現在常嶺這邊?
再聯想到霍明珠提出要狀告違規的報社和記者,梁奎心中有種預感:也許這次“玉女”白珊珊踢到鐵板了。
經過這麽一晚的觀察,梁奎自然更加相信霍彥兄妹倆的話。一路上,他給葉景行說起了霍彥遭遇的事……
霍明珠看了看時間,對霍彥說:“還沒到九點,哥哥你趕緊做完作業睡覺。”
霍彥:“……”
居然還是沒能逃過一劫?
霍明珠說:“我去給爸爸他們打個電話,回來幫哥哥檢查!”
霍彥頓時變成了苦瓜臉。
霍明珠說:“很多音樂大師都是很博學的哦,哥哥你不能因為想當音樂家就不學東西啊!”她拉着霍彥的手認真說出自己的想法,“光靠天賦來作曲,總有靈感枯竭的一天。什麽都不學、光一心撲在音樂上的話,眼界窄了,思維窄了,反而會寫不出來。”說着說着她頗有些忿忿不平,“說不定你老師就是這樣,所以才會挪用你的曲子!”
霍彥一怔,說道:“好,哥哥聽你的。”
霍明珠高高興興地出去給霍定國兩人打電話。
與此同時,霍定國接到了老友的電話,向他提及霍彥遭遇的事。報紙上的诽謗讓霍彥臉色發沉,和許如梅沉默地對坐。
許如梅說:“都是我拖累了你。要不是娶了我,也不至于這樣……”
霍定國和許如梅是從自由戀愛走到結婚的,他們的婚事并沒有得到家裏認同。在霍明珠出生那年他們還帶着霍彥在首都求學,他們有預感高考快要恢複,所以都在首都等候高考重開那天到來。偏偏霍明珠出生的當口,許家陷入了危機之中,她兄長來到醫院罵她是害人精,為了所謂的愛情害了自己一家——因為他們本來準備把許如梅用來“聯姻”,以此穩定局面。霍定國登門向許如梅父親了解情況,卻只得到一句“你帶着她離開首都就是最大的好事”。
霍定國不是容易妥協的人,但他不想許如梅被迫和家裏對抗,所以帶着許如梅回到常嶺、回到家鄉。
霍定國說:“別想太多,我不會讓我們孩子受欺負。”他語氣堅定,“許家現在沒風沒狼,我們也不需要避諱下去。等我出去把霍彥那小子的事情處理完就找人來接手學校,搬到常嶺去。”
許如梅說:“真的?”
霍定國說:“真的。我收到了消息,上面很可能會撥款開發常嶺。你以為關家為什麽突然買走湖心島那一帶?他們比我們靈敏多了。”他拍拍許如梅的手背,“這是個機會,抓住了它,我們就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打穩根基。”
許如梅對上霍定國的目光,心中大定:“我相信你。”
霍定國笑了笑,說:“不是我,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