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弄人琵琶(3)
只見一個暗紫色錦袍男子斜着身子靠在朱紅的門垣上,雙手環抱極是慵懶潇灑,一頭微微泛着黯紫光的黑發随着晚風輕輕揚起,遠遠地望去甚是好看。大殿裏有片刻的寧靜,緊接着跟着那男子的掌聲,接二連三的響起一片。
我站起身,颔首福了一福,以示謙虛,附有坐下。餘光瞟了眼任就靠在門口的紫衣男子,他嘴唇微微上揚,彎起一道似有非有的笑意,一動不動地,也不知被漂浮的發絲掩蓋的眼睛正在看向哪裏。坐定,我又仔細打量他一番,覺得這身形有些熟悉。這紫衣公子身姿高大挺拔,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臉俊美非常,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紅唇不時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形容間放蕩不拘。
但瞧上那一對高挑的鳳眼時不覺一震,着實讓我想起一位故人,一位我暗戀許久一心想要尋訪卻始終未果的故人。準确的說算不上故人,頂多是個陌生人。
因這個緣故,便又多看了幾眼,黝黑的瞳眸深邃的閃着精光,仔細回想。搖搖頭哀嘆一聲,不是他,終究不是他!原本興奮激動的心漸漸安定。月娘提了提裙擺,笑意盎然走到我更前,點點頭露出贊賞,接着揚起手對臺下哄鬧的一片以示安靜,甩着手裏錦緞羅帕,幾近谄媚,道,“各位爺,今兒是新年的頭一天,承蒙各位爺賞臉來參加我家閨女相思的出閣小會。各位爺也都看見了,我們相思啊不論是模樣才藝那都是一等一等數得着排的上名號的!想必各位爺也都知道,我賽芙蓉不是個扭捏的,也不多廢話!正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況又是這樣才貌雙全難得的,低價白銀一千兩,各位爺可有更高的?”
我聽着這一番誇贊委實覺得有些過頭,更有些說不出的別扭。這些話正緊是出自這雅苑的月娘,若是換成尋常女兒家的娘親道出,恐怕要吓走一批求親的相公。
只可惜我連說這樣話的娘親也沒有,若是那一天我正二八經的娘親能對着上門求親的人說說誇贊的話,且不論多麽好聽,光這番過頭的別扭的也是不錯。只可惜我自小連娘親的影子都沒見着一個。
臺下的觀客們到都不含糊,喊得耳紅眼赤的一個高過一個。我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魅力果真如此惹人垂涎!
抱着琵琶維持着一個勉強優雅的姿勢,端端的坐着,冷眼看着臺下熱鬧紛繁景象,只覺此時并不是在嫦雅苑,而是單純坐在某個戲園子裏看一出鬧騰的大戲。
僵僵地坐了一陣,臺下還沒分出個勝負。實在無趣懶懶地想打個哈且,終究是大庭廣衆的焦點着實不敢張揚。悄悄地将頭低下半分,做個委婉含羞的模樣。
偷偷地在一幹想和我風月,掙着耳紅脖子粗的人眼皮子邊兒上,要打起哈且來,不光面子上不易就連這行動上也是困難。好不容易瞅到了個空擋,才把嘴張了一半,猛地撞見一對黝黑帶笑的俊眼。
半開沒開的嘴嗖的一抽,僵在半空,硬生生将喉嚨裏另半個沒送出來的哈且憋了回去。
紫衣公子直挺的鼻梁下兩片微紅的薄唇,彎起的弧度又深了一層,正直直盯着我。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被嘲笑了,于是正了正身子,擡頭又端端坐好。
心裏有些忐忑,方才自己一副漫不經心模樣被人瞧見,恐怕會擾了他競價的雅興。既然老天爺将我安到這個位子上,那就好生盡一份力!既用的着我的地方,也別讓人小瞧了不是。即便是心裏頭百十個不願意,可面相上還得做出個好看的樣子來,也對的起月娘這一年來好房好衣款待着。表裏不一的功夫在雅苑裏可是學了不少,即便自己裝得難受,可甚是好用。
譬如,我被月娘捧得正火的時候,樓裏一個十分紅地花魁姑娘曾不屑的要與我一鬥高低,知道我善弄墨,便挑了個時日穿了件甚是豔麗的沙擺裙子,作了一首極是劣質的詩,當着樓裏其他姑娘的面念給我聽。我聽完雖很是不悅,覺得這是在污蔑十幾年框在我頭頂才女的名頭。
想要惡言回贈但又覺得這麽一罵,只怕又罵出個死對頭,原本雅苑的朋友就不多,平平淡淡相安無事就很知足,若自己一句難聽的話破了這本就勉強維持的安寧,着實不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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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壓住怒意,二話不說站起身只拍手叫好。那姑娘顯然一愣,原本鼓足了勁漲紅的粉臉一下子淡下來,吐出幾個字,“果真好?”又補充道,“比你的呢?”。我不假思索的連連點頭,“自然比我的強!”。那姑娘有些懵,拿着詩回到自己屋裏,自此日日研磨詩詞,也不再找我的麻煩。可想這表裏不一的法子在孤立無援寄人籬下的狀況裏很适用。
暗自嘆了一口氣,再看那紫衣公子,這麽久也沒喊出個價,想來也是個湊熱鬧得,即便是看見我散漫樣子也不打緊,便坐的安心了。
此刻,月娘笑得眼睛迷成一道長長細細的縫,指着一個年近半百下巴底下垂着一撮白絨絨山羊胡子的老大爺,揚聲道,“張老爺出價五千兩,還有沒有更高的!”
我怔怔的望着那老大爺,極瘦的身子骨,端着一杯茶水顫顫巍巍地正往嘴裏送,才抿了一口,便捶胸倒背地咳起來,那樣子似要把肝膽從嘴裏拉出來,甚是痛苦模樣。看他歲數,若是我再小上兩歲只怕能喊他一聲爺爺。
原本并不十分在意今日究竟要落入誰手,看了這個景象,心還是着實噌噌顫了兩下。
臺下一片沉寂,望着剩餘一幹本喊得帶勁的纨绔公子們都垂頭喪氣地摸着口袋接連搖頭。我端着袖子裏的手着實捏了一把冷汗,果真今夜要與這半死不活的老頭共度春宵麽?
又一想,反正前途渺渺,捱過一日是一日,跟誰不是一樣跟……這樣超然精神的念頭冒出來,自己的确釋然不少,便對這張老爺也不再十分介懷。
可心頭不免陣陣酸楚,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認命,如此的懦弱,這和一年之前的哪個我,簡直是判若兩人!
就在我安撫那顆有些波動的不甘的心情之際。忽的,一個極其冷淡極其平靜地聲音響起,似一陣穿堂而過的清風,“我出五千兩,黃金!”
衆人先是震驚爾後是嘩然,紛紛轉頭去尋那聲音所出何人。
緊接着一道道目光齊齊打在門口,正依着門塬,一直站着默不作聲的,紫衣公子身上。
那紫衣公子,不動神色極是平靜穩健超脫地邁開步子,向我坐着的花臺走近,全然不理會一屋子吃驚的神情,淡淡掃了我一眼,依舊淡淡地,道“不知道有沒有人高過我的?”
臺下更是一片死寂,再沒有人支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