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梁靖從噩夢裏驚醒,豁然坐起。
夜色深沉如墨,軍營裏簡單的木板床被壓得咯吱作響,外頭萬籁俱靜,偶爾有齊刷刷的腳步聲傳來,是巡營的兵士。他向來身子強健,這會兒卻被驚出滿身冷汗,脊背額頭,冰涼汗膩。
下意識伸手摸向枕邊,鞘身烏沉的寶劍冷硬如舊。
劇跳不止的心在觸到劍柄時稍稍平息,他屈腿坐着,眉頭緊鎖。
腦海裏昏沉而淩亂,許多事排山倒海般壓過來,梁靖有些痛苦地擡手,揉了揉眉心。
帳內天光昏暗,唯有一燈如豆,慘慘将熄,旁邊一卷兵書,還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頁。
然而那些記憶湧入腦海,卷着數年時光的起伏跌宕,不是夢境的蕪雜淩亂,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跡可循——
朝堂奪嫡暗潮雲湧,東宮與永王各施手段,世家為保住承襲數代的利益而傾軋争鬥,最終令百姓遭殃、民不聊生,辜負了萬千将士拿性命熱血換來的邊境安寧。曾跟他許下婚約的女子靈動美貌,叫人久久難忘,卻最終迷失在權謀裏,葬身宮廷。
親人和摯友在永王的陰狠下挨個喪命,他雖名震邊陲戰功赫赫,卻終究萬箭穿心。
醒來時燈燭未熄,兵書閑翻。
這讓他想起先前翻過的枕中記故事,講盧生做了場享盡榮華富貴的夢,醒來時卻仍在客店,黃粱未熟。
只不過,他這經歷也着實慘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簾出了營帳,外面烏雲遮月,一口氣吸進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劍臨風而立,前塵舊事翻湧,眼底漸漸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帳,取了壓在案上的家書翻看。
十歲進京讀書,十四歲出門游歷,三年後科舉考了進士功名,他從前過得順風順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當初他高中進士,沒仗着家族勢力留在京城為官,而是來了邊地,在軍中歷練磨砺,練就滿身本事,也博得個五品職位。
Advertisement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謀個官職,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腳,連家書都寫好了。
但此刻,梁靖滿腦子卻都是他回京謀職後曾發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轉折,都是因永王為玉嬛而謀劃的一場刺殺。
那個人面獸心,該當千刀萬剮的惡賊!
梁靖臉色冰寒,随手點了燈燭将家書燒成細灰,而後辭別衆人,悄無聲息地趕往魏州。
……
正是初夏時節,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和暖。
魏州城東南邊盡是高門貴戶,府邸園林相連,翹角飛檐,雕梁畫棟,盡數掩在蒼翠花木之間。一輛寶璎華蓋的馬車在僻靜的角門悄然停穩,四角香囊流蘇微晃,留下淡淡香氣。
玉嬛靠着軟枕小憩,在馬車停穩的那瞬,猛然從昏沉睡意裏驚醒,睜開眼睛。
手裏的玉骨團扇掉落,她低頭去揀,漂亮的杏眼裏盡是驚慌。
又是那個夢!那個近來總将她驚醒的場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淩亂殘破,父親謝鴻和娘親馮氏都倒在血泊裏,氣息俱無,身體冰冷,而她卻怎麽都觸碰不到,只有那種徹骨的恐懼絕望刻在心底裏,醒來都覺得心驚肉跳,額沁冷汗。
玉嬛輕喘了口氣,指腹揉過眉心,下意識捏緊剛從宏恩寺求來的平安符袋。
車簾被人掀開,丫鬟石榴探頭進來,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來了,這天兒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點,就該成落湯雞了。”
仿佛是為印證,她話音未落,天際便傳來聲悶雷,風嗖嗖的刮過去,夾雜着涼意。
這時節的雨真是說下就下,不過片刻,豆大的雨點便噼噼啪啪砸下來。
石榴趕緊撐傘護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進懷裏,進了門趕緊往裏跑。
這一帶是府裏後院最偏僻的地方,樹木雖多,卻沒有游廊亭臺。跑不到多遠,裙角便被淋得濕透,玉嬛心裏發急,左顧右盼地想找個躲雨的地方,卻在瞥向一處時遽然頓住。
風疾雨驟,視線朦胧,隐約有個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葉下,露出半個身子。
而他的身邊雨水沖刷流彙,仿佛有血色堆積,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遲疑了下,還是壯着膽子過去。
——是個受傷的男人。
他顯然是昏迷了過去,劍眉緊鎖,面色蒼白,雨水将他渾身泡得濕透,頭發也濕漉漉貼在耳側,雖形容狼狽,神情卻有堅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渾身是血,旁邊積着一灘血跡。
玉嬛蹲身試了試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撐不住了似的,顯然傷勢極重。
瓢潑大雨澆得人渾身涼透,那傷勢血跡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顫了顫,稍稍遲疑了下,便斷然吩咐随行的仆婦,“找人把他擡到近處的屋子,別叫淋雨,備些熱水看看傷口。石榴跟我走,趕緊去請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滿身血跡,匆匆回住處。
暴雨兜頭淋下來,仆婦手忙腳亂地找人,梁靖唇角動了下,轉瞬即逝。
……
玉嬛的住處在東跨院,這會兒丫鬟仆婦都躲在廊下看雨。
見玉嬛冒着雨跑進來,趕緊撐着傘圍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湯雞,珠釵玉簪掉落,發髻稍散,那襲質地名貴的襦裙被泡得濕透,珠鞋踩了水,狼狽得可憐。嬌麗的臉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雙唇緊抿,臉頰微微泛白,水靈靈的眸中藏着慌亂。
奶娘孫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進屋,讓人趕緊去熬姜湯。
好在院裏熱水常備,孫姑催玉嬛脫掉濕衣服鑽進浴桶,拿幹燥柔軟的巾子幫她擦頭發。四顧不見随身伺候的丫鬟,便問道:“石榴呢?這麽大的雨,也不知道給姑娘撐傘。這要是着涼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腦袋,悄悄吐了吐舌頭。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孫姑知道。
泡在暖熱的浴湯,淋雨的寒意被驅散,玉嬛緩過勁兒來,便拿手指頭繞着一縷青絲,提起旁的,“其實也沒事,喝碗姜湯就好了。倒是後院有個人受傷昏迷着,待會咱們去瞧瞧,好不好?”
孫姑聲音一緊,“受傷的人?”
“嗯,看着怪可憐的,關乎人命,總不能坐視不管。”
孫姑正幫她取才熏過香的衣衫,聞言皺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緊,該救的得救。不過咱們剛回到魏州,府裏的處境……”
府裏的處境,玉嬛當然是清楚的。
謝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親謝鴻先前在魏州長史的任上待了兩年,年前剛調進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鬥得厲害,父親不知怎麽觸了東宮的黴頭,沒兩月就貶回魏州,連降數級。
雖說官場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剛調入京城就貶回原處,還降了官職,畢竟不好看。
母親馮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為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襲數代的侯爵,梁侯爺雖上了年紀不怎麽管事,長子梁元輔卻是魏州都督,轄周遭八州兵馬糧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職,又有個做永王側妃的女兒,在周遭地界地位極高。
謝鴻雖出自世家,卻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給顏面,往後處境便會好些。
而在這之前,自然是該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雖愛偷懶調皮,卻也知道輕重。
只是放着重傷将死的人命不管,心裏終歸不踏實。
想了想,又回過身去,蔥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邊沿,“要不,請許婆婆去瞧瞧?”
許婆婆是夫人馮氏的奶娘,在謝鴻外出為官前,曾陪馮氏住在淮南很多年。馮氏出身高門,謝家是淮南數一數二的世家,許婆婆見多識廣,行事也穩重,尋常孫姑拿不定主意時也常向她請教,從無錯處。
孫姑想了想,覺得這主意不錯。
玉嬛總算放了心,在熱水裏泡得渾身舒泰,便換上幹淨衣裳,喝碗姜湯暖暖身子。
那暴雨來勢洶洶,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頭發擦得半幹時,外面又是烏雲漸散。
陽光從雲隙間漏出來,照得葉上水珠晶瑩。剛才不知躲去哪裏的小白貓奶聲叫喚着走在檐頭,腳下青瓦打滑,差點跌下來,趕緊竄到屋前的海棠樹上,驚慌叫喚。
底下丫鬟笑個不停,逗它下來吃小魚幹。
甬道兩側盡是積水,許婆婆上了年紀,雖有丫鬟攙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騰騰地到了後園,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傷勢。
玉嬛不好進去,在門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裏頭敷了藥再進去。
這屋子平常堆放雜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裏頭還算整齊,空地上支了個簡單的板床,擺着熱水藥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損淋濕,仆婦便先拿幾件舊衣裳裹着。
許婆婆将那張臉看了片刻,沒看出端倪,便問郎中傷情。
玉嬛身邊有人壯膽,也不怕了,站在板床旁邊,端詳那人的臉。
剛才大雨裏驚慌失措,被那灘血吓得不輕,只看得出他眉宇間的堅毅,這會兒擦幹淨臉上的雨水,這張臉便好看了起來——劍眉英氣,鼻梁挺秀,輪廓硬朗分明,颔下胡茬青青,黑鴉鴉的頭發束在頭頂,若非唇上血色稍淡,應該是個龍精虎猛的人。
他身上的衣服雖破損,料子卻還貴重,想必出身不差。
只是府邸內外沒半點旁的動靜,他怎會重傷成這樣,躲在後院裏?
玉嬛瞧着他的面容裝束,試圖猜出他的身份,正瞧着,那雙緊緊阖着的眼倏然張開,正正對上她的目光。深邃有神的雙眼,精光內斂,暗藏鋒芒,大概是重傷的緣故,很快又透出虛弱,目光渙散。
他低啞開口,聲音也是清冷的,“你做什麽?”
“我……看傷勢呢。”
男人眸光微閃,“嗯”了聲,眼皮沉沉阖上,又昏了過去。
玉嬛沒奈何,去許婆婆身邊,商量能否将他留在府裏照看。
她轉身的那一瞬,梁靖緊繃的脊背微微放松。
閉着眼睛,幾步外是斷斷續續的人聲,郎中述說傷勢,許婆婆細細詢問,比起兩人的蒼老沉穩,少女的聲音格外柔軟,像是柔暖春水、清澈溪流,和記憶裏冷靜淡漠、端貴穩重的女官截然不同。
而方才猝不及防的對視,她湊得那樣近,輪廓打扮都清晰分明——
少女眉眼極美,雙眸水靈靈的,黑白分明,墨緞般的頭發尚未晾幹,垂了一縷在耳畔,襯得肌膚白膩軟嫩。鵝黃半臂上繡了精致花紋,雙肩纖秀,胸脯微鼓,漂亮的鎖骨露出來,頸間一段紅線沒入衣領。
紅線的盡頭,應該是那枚她臨死時送回梁家的羊脂玉平安扣。
前塵舊事紛湧,梁靖五指微收,半睜眼睛,看向那個跟他自幼許下婚約的女子。
——她怕是還不知道,這座看似平靜的府邸,正有怎樣的危險逼近。
那邊玉嬛求得許婆婆答應,甚是歡喜,亦往這邊望過來。
不期然地,兩人的目光再度撞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一瞬,玉嬛覺得那雙眼睛裏有種複雜而冷硬的味道,似藏了千丘萬壑,深沉得如同堆滿濃雲的夜空。她目光一凝,想看得更清楚些,板床上的人卻又疲憊阖眼,露出虛弱昏迷的神态。
剛才那目光……是她的錯覺麽?
作者有話要說: 梁靖:錯覺,一定是錯覺。
明天見哦=w=
蟹蟹地雷muaaa!
lovely2011701扔了1個地雷
小院子扔了1個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