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思瞬息萬變,稍加斟酌後,玉嬛面不改色地屈膝為禮。

“殿下秉公行事,民女深為感激。只是我跟秦姑娘雖有舊怨,說來慚愧,也只幾句口角而已,除了宴席上碰見,私下全無往來。她被綁的事,民女也是今日才聽到,旁的并不知情。”

永王“哦”了一聲,道:“那就好。”

輕描淡寫的,仿佛這事無關緊要。

這般輕飄飄揭過,玉嬛愈發疑惑,不知他特地召見是想做什麽,只能恭敬垂手站着。

永王遂取了那杯茶遞過來,“本王不過随口問問,不必多想。來,嘗嘗南邊的貢茶。”

他雖出身貴重,不擺王爺架子的時候,舉止間卻有親和的味道。

玉嬛雙手接了,輕輕抿了一口,低聲道:“好茶。”

永王眼底浮起笑意,目光從臉頰挪到脖頸,最後落在她頸間紅線。随口又問道:“聽聞謝姑娘愛随令尊游山玩水,這魏州城外的景致,怕是很熟吧?”見玉嬛懵然點頭,便道:“本王有意過些天……”

說到一半,卻忽然頓住。

隔着敞開的窗扇拿餘光瞥出去,遠處有人正往這邊走來,是錦衣玉帶的梁靖。

這風景煞得……實在糟心!

永王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他固然器重武安侯府,對跟太子相交甚密的梁靖卻有點隔閡。

玉嬛身份特殊,他單獨召見招攬,只能是見色起意的姿态,見梁靖遠遠望向這邊,便随手在玉嬛發間碰了碰,道:“姑娘來得急,頭上落了東西都不知道。”

這舉止委實過于親密,玉嬛下意識退了半步,随即屈膝。

“民女不知殿下為何召見,匆匆趕來,若有失儀之處,還望殿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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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拘束,本王與謝伯爺也算熟人了。”見外面梁靖越走越近,永王只好先放她走。

玉嬛雖覺永王生得好看,但兩回見面,永王那過于親近關懷的舉止卻總叫人心裏不踏實,巴不得他放人,當即拜謝告退。

出了抱廈沒走幾步,迎面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劍眉修目,深邃湛然,瘦削的輪廓帶出幾分清冷,寬肩勁腰英姿勃發,身上一襲茶色錦衣質地絕佳,頭頂上烏金冠束發,更見精神抖擻,不是曾客居府裏養傷的晏平是誰?

這相逢完全在意料之外,玉嬛愕然之下,腳步微頓。

對面的梁靖也面露詫異。

他知道今日玉嬛會來赴宴,不過男女賓客隔湖而坐,原本不會碰見,誰知她竟會從永王歇息的抱廈出來?那麽方才被永王親昵撫摸發髻的人,也就是她?

梁靖的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凝了一瞬。

盛夏時節天光明亮,她為這壽宴特地打扮過,衣衫襦裙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窈窕身段,精致刺繡的一支海棠纏在腰間,半臂之外披了件薄紗,罩住裏頭嬌豔的海棠紅,婉轉內蘊。滿頭青絲挽起,珠釵垂在耳畔柔潤生光,堆紗宮花嵌在發間,更添輕盈。

比起在府裏時的嬌憨率性,她這會兒眉目收斂,反而有婉轉內秀之姿。

一瞬間,有種酸溜溜的感覺湧上心頭。

梁靖下意識地想,難不成她又被永王那副皮囊給迷惑了?

前世一面之緣,她鐵了心留在永王身邊,婉言謝絕他的好意,那樣短暫的會面,當然摸不清彼此心性。這回他搶先打亂永王的圖謀,在謝府跟她相處月餘,融洽和睦,算是看到了她七分性情。結果短短幾日沒見,她就又到了永王跟前!

這傻姑娘,知不知道裏頭那人是條藏着信子的毒蛇?

梁靖心裏大不是滋味。

然而衆目睽睽,無數雙眼睛盯着,他回魏州沒兩天,理應不認識謝家姑娘。遂只将清冷的目光瞥了玉嬛一眼,眉峰微挑,不待她開口便目不斜視地走過,腳步半點都沒緩,衣袖都似帶着風。

玉嬛檀口微張,愣在當場。

他竟然裝不認識?迎面撞見,彼此容貌都看得清楚,他竟裝不認識!

她好心救下的,竟是這麽一條白眼狼?

……

走出抱廈老遠,玉嬛心裏仍覺得憤憤不平。

她不是沒揣測過梁靖的身份,那樣出衆的身手和缜密心思,既然摻和進太子和永王的恩怨,身份必然不會太低。是以他乍然出現在梁府,她詫異過後,也算是能想通,結果……他竟然裝不認識!

她好心照顧那麽久,送了那麽些美食,他居然這般待她!

一想到剛才目不斜視的擦肩而過,玉嬛就覺得氣憤,鼓嘟着嘴,狠狠踢開路旁石子。

石子滾了一段便被人踩住,梁章攔路纨绔似的,雙手叉在腰間,笑眯眯看她。

“謝玉嬛——”梁章又将那枚石子踢回來,“巧啊,又碰見了。”

她是來他府上赴宴的,能不巧嗎?

玉嬛暗自腹诽,卻還是行禮,“梁公子。”

梁章倒沒那麽多虛禮,盛夏天氣暑熱,哪怕路旁樹蔭深濃,吹過來的風卻是熱乎乎的,他不知做了什麽,額頭滲出了層薄汗,往抱廈那邊指了指,道:“抱廈裏歇着的是永王殿下,你去那邊做什麽?”

“殿下有事召見才去了一趟。對了,上回那份碑文的銀錢,我按當初你出的價錢叫人送到府上,想必已送到了?”

梁章皺眉揶揄,“那麽點小事,你記得倒是清楚。”

玉嬛抿着唇笑了下。

斑駁樹蔭被風揉碎,她白嫩的臉頰上有細碎的光影,明眸皓齒,顧盼生姿。

這笑靥曾翻來覆去,在心頭揮之不去,此刻瞧着,梁章仍覺一陣恍然。

然而祖母的話卻是明明白白的,他自垂頭笑了笑,趁着周遭沒旁人,低聲道:“這話或許唐突,不過——你的婚事當真有眉目了?”見玉嬛懵然點頭,眼底掠過失望,沉默了一瞬,道:“其實,你留在魏州多好。”

這話裏,多少藏着惋惜的意思。

玉嬛見慣了梁章頑劣的姿态,陡然這般一本正經,反而不太适應。遂只一笑,道:“哪兒的水土都能養人,南邊也很好。說起來,今日來的賓客,你都認識麽?”

“大半認識,都是府裏常來往的。”

玉嬛遲疑了下,回身指着抱廈,“剛才有人去拜見永王殿下,那位的身份,你知道嗎?”

梁章随她所指看向抱廈,樹枝游廊擋着看不清,又往近處走,借着敞開的窗扇往裏瞧。

隔着一帶樹影,裏頭永王端坐在椅中,旁邊那人站着,身姿挺拔。

梁章當即便笑了,“你說他呀,那肯定認識。”

“是誰?”玉嬛目光微緊。

梁章猶自望着抱廈,屈指敲着欄杆,“咱們魏州有名的青年才俊,十七歲中進士,放着好好的官不當,卻跑去軍中吃苦受累,還立了不少功勞的小将軍。這樣與衆不同的人還能是誰?當然是咱們府上那位我行我素的二哥啊!”

他回過頭來,神情裏竟有點與有榮焉的味道。

玉嬛聽他啰嗦了一堆,幾乎瞠目結舌,“他是……你二哥?”

“嗯,前幾日回來的,難怪你不認識。”梁章看她神色有異,問道:“怎麽,他招你了?”

“沒,沒有。”玉嬛趕緊掩飾,“就是剛才出來時碰見,覺得有點眼熟,好奇問問。”說罷,怕被梁章看出破綻,趕緊辭別,回女眷的宴席去。

梁章目送她離開,在樹下站了半晌,才嘆口氣走了。

……

一整個後晌,玉嬛都心不在焉,腦海裏晃來晃去全是梁靖的影子。

她猜過許多可能,連他是太子屬官,窺得永王打算後到魏州阻撓這種不着邊際的都想過,卻萬萬沒料到,那“晏平”竟然會是梁靖。

武安侯府梁元紹的二公子,梁章他哥,魏州城裏讓人如雷貫耳的梁靖!

聽梁章那意思,他顯然不知道梁靖四月裏就已回魏州的事。

隐瞞身份,隔着幾條街不回自家府裏養傷,卻假托晏平的身份藏在謝家,化解了秦骁的刺殺,又綁架秦春羅母女,這會兒裝模作樣地公然回府,他到底在籌劃什麽?

先前還跟她講茂州風物,害得她信以為真。

他哪是茂州人氏,不過是曾在茂州從軍歷練罷了!

這個臭騙子。

玉嬛簡直想咬牙跺腳,偏巧身在梁老夫人的宴席上,還不能表露,只能強行按捺。

回到府裏,顧不得回東跨院歇息喝茶,徑直奔客院而去。

曳地的裙角被她輕輕提着,疾步行走時如雲翻滾,石榴幾乎跟不上她的腳步,在後面小跑,“姑娘你慢點,留意腳下,當心別摔着……”

前面玉嬛仿若未聞,到了客院,一把掀開院門。

梁靖辭別後,許婆婆早就回正院去了,只剩灑掃的丫鬟仆婦。

那架紫藤開到尾巴,只剩綠葉密密層層,一擡眼,仿佛還能看到梁靖站在檐下,重傷虛弱的模樣。屋門緊緊掩着,她沖進去,先前買給梁靖的兩套衣裳仍疊整齊了放在床榻,纖塵不染。她心裏氣悶極了,伸手在那衣裳砸了一拳。

玉嬛覺得自己簡直是個被人騙着玩的小傻子。

那梁靖……簡直可惡!

她氣鼓鼓地瞪着衣裳,恨不得拿目光在上面燒出一堆破洞來,又吩咐,“石榴,拿包袱來!”待包袱拿來,将那兩件衣服丢進去,包好了挂在門口的梁上,而後叫人鎖了屋門。

院裏風吹過,那包袱孤零零地吊在門前,好似在蕩秋千。

作者有話要說: 給小滿遞個小皮鞭,打他吧~!2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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