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玉嬛醒來時, 四周光線昏暗, 屋子裏應是籠了太多炭盆, 令她渾身熱得難受。
脖頸處有些酸疼,腦子也覺昏沉,她睜開眼睛,視線模糊了片刻才聚攏, 而後看清周遭的情形——
寬敞精致的架子床, 材質名貴,做工上等, 懸着的軟帳上鏽了團團牡丹, 不像是外頭能輕易買到的。窗邊是一座玉鼎香爐, 形如瑞獸,兩耳垂着玉環, 倒沒見熏香的痕跡。再往外,則是桌椅箱籠,珠簾繡凳,陳設着瓷瓶玉器,頗有章法。
只是比起別處,這屋子建得格外寬敞,高脊深牆, 藻井高高的懸着, 似有精致雕繪。
那雕繪像是……
腦海裏某根弦似被撥動, 平白浮現出一副畫面。
玉嬛猛然收緊瞳孔, 盯向那藻井, 昏暗的光線裏看不清詳細情形,但看那模樣,似有些熟悉。那種怪異的熟悉感令她打了個激靈,像是初入懷王府時一樣,似曾相識,又模糊不清。比起懷王府,這地方仿佛更是熟悉,好像她曾在這裏生活,即便器物陳設未必相同,卻似有深深的烙印。
心跳驟然砰砰亂響起來,玉嬛坐起身子,一把掀掉錦被。
身上衣裳完好無損,床邊放着繡鞋,她幾乎無需看,便輕而易舉地将兩只腳丫塞進去。
——仿佛這種事已做過很多遍,印在骨血裏了一樣。
不安如漲起的潮水洶湧而來,鋪天蓋地的将她攫住,玉嬛只覺喉嚨驟然幹燥,目光掃過屋中陳設器物,陌生中又有些熟悉。她極力去捕捉那詭異的熟悉感,卻只覺腦殼隐隐作痛,在她用力的時候,愈發嚴重。
心跳得像是要躍出腔子,玉嬛竭力平複,輕手輕腳地往窗邊走。
從懷王別苑到這陌生屋子,中間定是出了蹊跷,也不知是誰的手筆?
她沒敢鬧出動靜,瞧着外間沒人,便輕輕掀開一扇窗戶。
外面天光昏暗,像是剛入夜的樣子,冷冽朔風撲面而來,卷着樹梢的雪渣,落在脖頸時冰冷刺骨。廊檐下坐着兩位仆婦,秋香色的圖紋衣裳整齊潔淨,想來主人家地位不低。這是座單獨的院落,兩側廂房俨然,廊下挑着的,竟是樣式精致的宮燈!
玉嬛心裏猛跳,不自覺地扣緊窗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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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內外,能用這種宮燈的并不多,而這院子……
詭異的熟悉感再度襲來,令她有些恍神。
脖頸處酸痛猶在,旁人沒膽量也沒理由到懷王爺的別苑捉她,若當真是皇親國戚趁便出手,很可能是永王。
玉嬛心裏咚咚的響,正想着悄悄退回去,猛聽外面門扇輕響,雙扇朱漆院門敞開處,有人踏夜色而來,颀長的身段藏在朱色披風裏,玉冠之下面容隽秀、眉目清朗,不是永王是誰?
廊下的仆婦當即起身行禮,永王腳步未停,徑直往屋中走來。
……
臘月中旬的天氣格外寒冷,仆婦開門掀起厚重的簾子,冷風便卷了進來。
屋裏沒掌燈,黑黢黢的一片,永王繞過屏風,就見一道纖秀的人影站在桌邊,靜靜看着他,不言不語。他稍覺詫異,回頭吩咐了聲,仆婦便挨個點亮燈盞。
四五座燭臺上燈火通明,不過片刻,便将屋子照的亮如白晝。
仆婦擱下食盒,退出去阖上門扇,便只剩兩人四目相對。
永王笑了下,踱步到玉嬛跟前,頗散漫地在椅中坐下,“你倒沒覺得意外?”
“故技重施,有什麽好意外的。”玉嬛哂笑,“殿下還真是看得起我。”
永王打量着她,絲毫不掩飾眼底的貪婪,“韓太師的孫女,懷王叔都照顧的人,又長得這般貌美,怎麽能不叫人惦記?這會兒也該餓了,嘗嘗我這兒的手藝。”說着,将食盒蓋子掀去,擡目示意。
玉嬛走近半步,往裏瞥了瞥,是四碟熱騰騰的小菜。
她晌午在長公主那裏吃得不多,這會兒入夜,聞見那撲鼻的香氣,肚子裏果然覺得餓起來。但永王這人毒蛇似的叫人捉摸不透,她暫且挪開目光,只哂笑道:“殿下将我捉到這裏,就為這個?”
永王笑了下,“吃飽飯才有力氣說話。”
“我還不餓。”
“唔。”永王瞧她那副寧可餓死也不碰着食盒的模樣,垂目自哂。
玉嬛遂問道:“殿下既然知道懷王爺的心思,還要這樣明目張膽?”
“反正有人背鍋,怕什麽。”永王倒是胸有成竹,“其實早就想跟你秉燭慢慢說話,可惜你戒心太高,總離我遠遠的。沒辦法,只能用這招——當真不吃?”
玉嬛咬牙,“我怕有毒!”
“還是年紀小,誰會用這法子投毒?東西我留這兒,你餓了再吃。”永王将食盒蓋上,将一條腿翹着,靠在椅背,“費這周折,是想問你一句,你當真是死心塌地跟着梁靖,跟着東宮走了?”
“殿下說笑,我沒那能耐。”
永王擺了擺手指,“梁靖徒有匹夫之勇,眼光卻不行。武安侯府不會允他肆意妄為,過陣子就得把他召回去。跟着他走,沒出路。倒是這邊——”他頓了下,眼底浮起暧昧的笑,“尊府的謝老太爺一向明事理,謝姑娘,我若加以阻撓,你猜他會怎麽做?”
謝老太爺怎麽做呢?
玉嬛不必深想都能猜到。
——太子打壓世家,永王卻倚賴信重,真到了兩難境地,為府裏最看重的家族權位考量,老太爺都會選永王。更何況,永王風頭日盛,有兩位貴妃和蕭相保駕,又得景明帝偏疼,天長日久,奪得皇位的勝算不小。
以謝老太爺的脾氣,沒準會樂意送她入王府,繼而入宮。
如同魏州梁元輔打算的那樣。
只是謝老太爺的心意,與她何幹?
當初韓家遭難,親女兒死了他都無動于衷,置身事外,若不是舅舅憐憫救護,她未必能活到今日。舊事塵封,往後的路,她認的只有謝鴻撐起的這座小家,而至于外祖……
玉嬛冷笑了下,神情中露出一絲嘲諷,轉過身不再說話。
永王瞧得出她的意思,不急不躁地笑了笑,站起身來。
“等着瞧吧,你會願意的。這兒飲食起居都不會虧待,慢慢想清楚。”說罷,将食盒往她這邊推了推,衣袖微擺,竟自往外走。
這般胸有成竹的态度令玉嬛眉心微跳,心念電轉之間,她忽然明白過來。
“今日的事,殿下是要栽到東宮頭上?”
才走到屏風邊的永王腳步微頓,回頭看她時,眼底有點意外驚喜,“想通了?”
“金光嶺周圍防護嚴密,懷王爺的別苑也不是誰都能進的,就算旁人察覺,也只能從外圍追蹤搜查。”玉嬛眉頭緊蹙,聲音都緊了起來,“殿下今日用的人,恐怕……是早就埋在東宮的棋子?”
“若能換你回心轉意,廢了這棋子,也不虧。”
永王笑得溫潤如玉,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繞過屏風走了。
玉嬛卻覺雙腿泛軟,退了兩步,才扶着桌案站穩。
早就該想到的,梁靖安排的人雖能暗中護她,卻不敢進懷王的別苑放肆。永王往長輩跟前走得勤快,未必沒做過手腳,有了內應行事方便,待旁人察覺後追查,他做個以假亂真的幌子,便能将禍水引到東宮頭上。
善惡是非,若不能擺出鐵證,便只憑各人斟酌判斷。
真追究起來,誰贏誰輸,還真沒人能打包票。
難怪永王如此篤定淡然,想來出手之前,已然做了些布置。
玉嬛背後滲出了層冷汗,扶着桌案坐在椅中,只覺口幹舌燥。事情牽扯到奪嫡的皇子,裏頭考量猜度便能複雜數倍。當務之急,最簡潔的辦法便是她逃出去,親口印證,可這地方是永王的地盤,她該如何逃出去?
玉嬛坐在椅中,半天也沒能想出法子,倒是腹中越來越餓。
她猶豫了半天,還是覺得保命要緊,遂将那食盒揭開,填飽了肚子,在屋裏逡巡觀察。走得累了,靠在榻上擰眉沉吟,身上疲累得很,目光落在那藻井門窗,又有些恍惚。
這屋子實在熟悉,不止門窗桌椅,甚至方才的情形……
仿佛什麽時候,也曾有過那樣的事,她被關在屋中,永王勸說蠱惑,跟方才的談話相似,卻又不同。莫名的煩躁充斥腦海,她竭力想理清,卻只覺腦殼疼痛,模模糊糊地揪住了什麽東西,又消失無蹤。
夜色愈來愈深,她無從逃脫,終是抵不住疲憊,昏昏睡了過去。
……
玉嬛做了個夢,冗長又真實。
夢裏她失了雙親兄長,被永王收留入府,而後結實懷王爺,入宮做了女官。數年女官生涯,為了永王費盡心力,只求他在登上帝位後能兌現諾言,為祖父的冤案平反。然而功成之日,迎接她的卻是推搪、拖延,甚至……
夢中的事清晰分明,晴雨悲歡交雜,連鸩酒入喉時刀子般燒入喉中的滋味都清晰分明。
玉嬛魇在夢裏,使勁掙紮,十根手指揪緊了錦被,眉頭緊蹙,臉色蒼白。
夢境模糊的一瞬,她猛然驚醒坐起,心跳砰砰的如同擂鼓,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她如溺水之人得救般劇烈喘息,雙眸失神茫然,卻藏了萬般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