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韓太師的案子在大理寺積灰的卷宗中安靜擱置了十多年,外人幾乎都已忘卻, 景明帝卻始終藏在心裏。先前世家勢大, 他經了挫折後沮喪消沉,猶豫權衡之間, 從沒起過翻案的念頭, 甚至打算将這遺憾帶到陵中,如今既有此契機, 便親自盯着刑部和大理寺, 審案自然也格外順利。

大不敬的罪名被抹去, 韓太師當年的功勞便被翻了出來。

身為帝師,他的學識品行有目共睹,而為人臣子, 他當初忠君事主, 為政勤懇, 極力推行科舉的主張不止讓寒門舉子有了出頭的機會,也為朝廷擢拔了許多人才。

沒了蕭家從中作祟, 景明帝又只意在翻案, 不曾牽扯旁人,別處世家便也沒什麽動靜。

昨晚刑部和大理寺将定案的卷宗呈上來, 雖是陳年舊案, 卻仍審得條理清晰、證據周全, 景明帝甚為滿意。

心頭巨石卸去, 他想起蒙冤多年的韓家後人, 将玉嬛召進了宮中。

此刻, 瞧着韓太師留在世間唯一的血脈,景明帝百感交集,将審案的結果大致說了,又向玉嬛道:“太師蒙冤十餘載,你的家人也都含冤而死,如今冤案昭雪,該當補償些什麽。你可有想要的東西麽?”

他端坐在矮案後,一雙眼睛瞧過來,大有随手便能賜個官位侯爵的架勢。

可那些東西又能拿來做什麽?

祖父早已故去,爹娘也都喪生在那場大火中,連同兄長也屍骨無存,哪怕景明帝賜下錦緞千匹,金銀萬金,也換不回爹娘兄長哪怕一刻的笑顏。

而她,又哪會坦然受之?

玉嬛跪坐起來,深深行禮,“當年皇上是受奸人蒙蔽,如今冤案昭雪,祖父在天有靈,也該寬慰瞑目了。臣女別無所求,只盼皇上能恩準臣女為祖父和爹娘建祠焚香,寬宥臣女這些年隐姓埋名之罪。”

“這是自然,朕會命人親自安排此事。至于你,韓家本就是蒙冤,罪不及襁褓嬰兒,何罪之有?”景明帝笑了下,示意她免禮不必拘束,随手取了案上糕點,問道:“往後,你是要做回韓家女兒了?”

玉嬛颔首,也帶了笑意,“往後,韓玉嬛便能堂堂正正,行走在這世間。”

……

麟德殿裏氣氛融洽,相較之下,蕭貴妃所居的華陽宮裏就冷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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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蕭敬宗身死,蕭家問罪,小蕭貴妃一病不起後,這華陽宮便不似從前熱鬧。哪怕景明帝不牽連後宮妃嫔,仍會如常來看她,亦對小蕭貴妃疼愛體貼,但姑侄倆心存芥蒂,不能盡心侍奉君王,且阖府問罪後心緒低落,自然沒了從前琴聲依約、笑語常存的場景。

這會兒永王拜見,母子倆在殿中說話,也只留兩三個随從在身邊,不似從前衆星捧月。

蕭貴妃上了年紀,因昨日景明帝才來瞧過,知道他今日不會擺駕過來,便沒盛裝打扮,只穿了件單薄的湘繡春衫,倚桌而坐。

茶香氤氲,外面畫眉低啾,她擺弄着手裏一串菩提珠子,忽而問道:“那韓文達的案子,果真是翻了?”

“他們連表哥的口供都拿了出來,有父皇在背後撐着,即便是鐵板釘釘的案子,也能說成冤假錯案。”永王嗤笑了下,“總歸是刑部一張嘴,是非黑白全憑他們論斷罷了。我看父皇的意思,怕是要追贈谥號,徹底洗清當年的事。”

“追贈谥號……呵!”蕭貴妃掐住菩提珠,唇邊激起冷笑,“他果然是記着舊仇。”

“當年那件事發生時兒臣還小,”永王頓了下,“果真是舅舅逼的父皇?”

“你舅舅若不逼他,那韓文達便要将咱們連根拔起,你死我活的事,自然得殊死一搏。”蕭貴妃久在宮闱,雖說徐娘半老不似小蕭貴妃風華正茂,平素也是端莊溫柔的姿态,能壓住正宮風頭,讓兒子東宮争輝,也是練出了能屈能伸的狠辣心腸,這話說出來,沒半點猶豫。

永王眼見蕭家傾塌,想着當年的兇險,自是心有戚戚。

蕭貴妃又道:“當年你父皇舍了韓文達,後來又接了鸾兒進來,萬般寵愛,我以為他是認命了,打算做個富貴安穩的君王。誰知隔了這些年,鸾兒那樣盡心地侍奉他,到如今,也是說翻臉就翻臉,還算計诓騙咱們,誤了救你舅舅的時機。”她頓了下,神色稍肅,“湛兒,你父皇有別的兒子,但母妃就只你一個。”

“兒臣知道。”永王在至親跟前倒沒掩飾,直白道:“父皇可能為太子而打壓兒臣,母妃卻都是為兒臣着想。”

“明白就好。”蕭貴妃像是松了口氣,朝左右遞個眼色,命她們都出去。

待得殿中沒了旁人,她才起身朝平素不叫旁人踏足的內殿走,招手叫永王過去,掩上裏面屋門,緩聲問道:“沒了你舅舅相助,從前那條路便行不通了。而太子有東宮嫡長的名頭,身邊又拉攏了許多人輔佐,若放任下去,等你父皇駕崩,這天下便是他的。湛兒——你願意俯首稱臣麽?”

怎麽會願意?

同樣生在皇帝膝下,同樣有名儒重臣教導,離皇位只差一步之遙,哪會甘心退卻?

更何況,這一退,失去的不止是皇位尊榮。

往後幾十年,不止他要任由皇帝拿捏,任由得寵的臣子耀武揚威,連同他的母妃,都要在忍耐多年的太後身邊小心求存,在這深宮裏,熬過下半生。

那般處境,永王光是想想,便覺滿心不忿。

他盯着蕭貴妃,眼底亦露寒色,“怎麽可能願意?”

“那好。”蕭貴妃數月輾轉難眠,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如今咱們雖在劣勢,太子也沒穩住全局。你父皇的身子……哼,怕是撐不過太久,咱們須早點謀劃,除掉東宮。屆時即便你父皇有芥蒂,也不得不把這位子傳給你。”

這話說得低沉,因內室裏隐蔽幽涼,平添森然。

永王固然為這建議心驚肉跳,最關心的卻是旁的,“父皇他撐不過太久?”

壓得極低的聲音,滿含驚詫。

蕭貴妃笑得諱莫如深,還想再說,忽聽殿外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動靜。

她立時色變,低聲斥道:“誰!”說話間,疾步便往外走去。到得那門扇外,便見是她素日養着的那只肥貓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蹭得門板輕響。她目光迅速掃過四周,沒見旁的人影,才算是放心——

華陽宮裏唯她獨尊,身邊宮人幾乎都是精挑細選,留在殿裏伺候的也都是極信重的人,這內殿更是隐蔽,倒不怕有人偷聽。

只是經此攪擾,她也被吓得心驚肉跳,沒了再仔細推敲的心思,遂低聲叮囑幾句,放永王出宮去了。

……

翌日,朝中便頒出聖旨,還韓太師以清譽,追贈谥號,并以太師之禮厚葬。随同頒出的是一道封賜诰命的文書,因梁靖在東宮盡心竭力輔佐太子,玉嬛又出自太師府邸,名門毓秀,為撥亂反正、洗清冤案的事出力良多,上匡君主,下佐夫郎,特封賜郡夫人,享俸祿品級。

這诰命封出來,立時引得衆人側目。

當年韓太師案鬧得沸沸揚揚,老一輩的官員大多有印象,如今蕭家傾塌,景明帝親自為太師正名,足見那位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而太師蒙冤、阖府俱亡,如今竟有一絲血脈留在世間,怎不令人感慨?

且玉嬛自入京城,便格外蒙懷王爺照拂,那些盯着懷王尋門路的人,難免也知道她的身份,豔羨嫉妒者皆有之,即便平常甚少往來,背地裏宴飲聚會,有人論及時,已是耳熟能詳。

她年紀資歷尚淺,所嫁的梁靖雖是東宮倚重的青年才俊,論官職品級,也不過從四品。那郡夫人卻是功勳卓然的三品大員的母親妻室能得封賜,她小小年紀便得此尊榮,着實少見。

兩道聖旨搬出來,朝堂上為太師的事矚目,內宅裏則時常将這位郡夫人挂在嘴邊。

外頭的議論紛紛,玉嬛這兒也是心緒激動,難以平靜。

景明帝的封賜不過錦上添花,恐怕是為彌補這些年的歉疚,亦讓京城上下瞧出韓家後人在他心裏的分量,往後敬着玉嬛些。這當然是好的,背靠大樹好乘涼,玉嬛也是求之不得。不過最撥動她心緒的,卻是祖父的事。

這些年隐姓埋名,以謝家女兒的身份行走各處,得知身世後,恢複祖父清譽便是藏之最深的心事。如今心願達成,她做回韓家孫女,哪能不激動。遂和梁靖回了趟魏州,同武安侯爺和老夫人一道去寺中進香,以慰祖父在天之靈。

過後便是入宮謝恩,拜見皇後,操心為韓家建祠的事,幫着謝鴻整理金石碑帖。

她跟福安小郡主已是慣熟,因梁靖的關系,也曾入東宮拜見過幾回太子妃,待得了郡夫人的诰命,便被皇後召入宮中數次陪伴,盤桓良久。

這邊陰霾掃盡,暗中布置人手,後宮裏,自蕭敬宗急病而死後便抱病消沉小蕭貴妃也漸漸振作起來。時隔半年之久,她終是重新拾起脂粉绫羅,做了滿身清麗打扮後,婀娜溫婉地走到麟德殿外,求見景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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