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南山┃教書育人的地方,雖然規矩多,骨氣也更多

天色未明,殘月當空。

柳煙路十七街的小院亮起燈火,兩扇房門幾乎同時推開。少年與孩童認真問答。

“昨晚睡得好嗎?”

“很好。哥哥睡得好嗎?”

“也好。”

雞鳴即起,燒水洗漱,生火做飯,灑掃庭除。一切收拾停當,巷外才傳來寅時五更的鑼聲。程千仞在院中打完一套健體拳,程逐流已在桌上擺好米粥小菜饅頭。

吃過飯後,逐流送兄長到巷口,把書婁遞給他。

程千仞背上書婁,忍不住又摸他發頂:“徐冉和顧二今天也是主課,放的晚,你自己先吃。我走了,快回去吧。”

程千仞去學院上課做題,程逐流在家做飯讀書。

一日之計自此而始。

千家萬戶陸續亮起燈火,城中守軍出巡,十二扇沉重的青銅城門,徐徐打開。

南央城位于大陸中部偏南,舊稱‘雲陽’,初建年份可追溯到百萬年之前,更在板塊運動、五陸合并之前。

它與東邊的朝光城互為掎角之勢,拱衛巍巍皇都。從此地北上的官道,被稱為‘天祈命脈’。作為南方十二州裏最大的首邑,守備駐軍多達十五萬。

同時它又處在貫通半個大陸的‘安國大運河’下游,南北航運中心,貴人官署雲集,商鋪鱗次栉比。

然而如此重要的戰略、經濟地位,都比不上一點——南淵學院在這裏。

沒有人清楚一座擁有百萬年傳承的學院,究竟蘊藏多大力量。它在南央城的聲威權利,有時更勝刺史府,學院的規矩也時常淩駕于《天祈律法》之上。所以在程千仞眼中,南央城更像一個‘自治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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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一輩子生活在這裏,從未走出過城門,嫁娶喪葬,一代又一代。

求學的游子卻不同,他們從五湖四海來,在每個初春為南央注入新鮮血液,讓它永葆青春。待他們學有所成,又流散于各地,讓南央的血脈循環不息。

由此造就了這座城矛盾的氣質,年輕的野心壓過歷史的蒼涼,栉風沐雨卻朝氣蓬勃。

此刻朝陽初升,它在熹微的晨光中蘇醒,威風凜凜。

中軸線的東西南北四條大道上,車馬行人各行其道,販夫走卒在早市叫賣,達官貴人乘車前往官署。修行者與普通人在一個攤位吃早點,年輕的書生搭讪同路上學的貌美姑娘。衆生百态,太平盛世。

程千仞喜歡這裏,教書育人的地方,雖然規矩多,骨氣也更多。

人活得更像人樣。

初到南央時,他是邊境小鎮來的外鄉人,只覺得聚在老樹下閑談的大爺們,都比別處的大爺更從容自在。就連學院大門外徘徊的乞丐,也時常一副與有榮焉的淡定模樣。

而現在他是南央戶籍,這份百萬年積蘊的自信氣度,也要算上他一份。

學院東大門前是一片開闊廣場,三尺見方的青石板整齊鋪開,停着許多車馬,華蓋雲集,人聲鼎沸。因小厮丫鬟都不能入學院伴讀,富貴人家的學子便在此地落轎下馬。這場景稀松平常,今日卻格外熱鬧了些。

程千仞看着那些身穿嶄新院服,聚在廣場徘徊的同窗,恍然大悟:“原來是新生正式入學的日子。”

高闊的院牆仿佛将藍色天宇撐得更高遠,朱紅色府門在朝陽下愈顯光輝,隐約可見高出院牆的飛檐鬥拱,最醒目莫過一座八角樓,如利劍般直上雲霄,割裂蒼穹。

那便是學院的中心,南央城裏最高的建築,藏書樓。

每年的新生都一樣,在爛漫春光裏仰望這樣一座龐然大物,萬丈豪情俱上心頭,再世故老成的少年人,也不禁流露出敬畏與驕傲神色。

程千仞穿過人潮,跨進院門,一路往南行,行人漸少,終于看見一棟山門牌坊。石雕山門經長年風雨侵蝕,青苔覆蓋,其上‘南山後院’四個刻字也被歲月磨平筆鋒。

‘太液池’是人工湖,‘南山’卻不是假山。

學院建造之初,真的圈了一座山進來。

石階蜿蜒,道旁古松參天。‘術科’四十六間學舍依山而建,高低錯落,白牆灰瓦,在流淌的晨霧間時隐時現,如珍珠散落林海。

‘算經’課的學舍蓋在半山腰,程千仞還未進門,先聽見裏面飄出的熱鬧談笑。

他住處離學院再近,也近不過那些住在後山的。學院裏寝室是四人一座小院,收費不貴,但他家有幼弟,還要外出打工賺錢,只能無緣。

此時學舍裏已有十餘人,拉桌椅子湊在一起,聊昨晚聚會的樂事。

“要說即興賦詩,還是李兄文采飛揚!下次可不能讓他先跑了!”

“誰跑了?還有三天又到沐修日,飛鳳樓上不醉不歸,我請!”

程千仞進門時,一人飛快瞥了他一眼,其餘人等不約而同一齊收聲,神色古怪的對視着。

他走到自己座位坐下,自書婁中取出書卷、算盤、紙筆、筆架、一罐墨汁,在案上擺放整齊。

片刻之後,背後傳來的音調更高,笑聲更誇張,拍大腿砸桌子,好不快活。

好似在用熱鬧反襯他的孤寂。

這個年紀的學生,最怕跟別人一樣,又怕跟別人不一樣。

要卓爾不群也要有歸屬感,要特立獨行也要追從潮流。

青山院的武修們一言不合拔刀幹,拳頭定老大;春波臺的公子們不屑于比較家世財富,每日起詩社、打馬球、時事辯難,要憑個人才華争個高下。

南山後院作為教習世俗中最實用課目的地方,課業重,考試多,更是形成了特有的競争風氣。

程千仞的班上,兩派泾渭分明。一派是寒門學子,課餘時間就泡在藏書樓,嘔心瀝血寫文章去請先生指教,一派是殷實小富,明面上吃喝玩樂,以與春波臺學子結伴同游為榮,背地裏卻熬夜苦讀,大考小考都要與人比名次。

兩邊再互相看不起,也不妨礙長久保持着微妙平衡。随波逐流融入任何一派,都可以有很多朋友,過的很自在。

然而過去的一年裏,班上唯有程千仞身單影只,可以預見的是,未來三年他也将繼續如此。

初入學時,不少人向他抛來橄榄枝:“放學喝酒走嗎?”

“要不要一起去藏書樓讀書?”

程千仞誠懇拒絕:“很抱歉,今天沒有時間,還請原諒則個。”

同窗們被拒絕的次數多了,又撞見他與青山院春波臺的兩人出入,便生出風言風語:“人家不是沒時間,是看不上我們呢。”

“嘁,裝什麽清高。”

程千仞并非生性如此,上輩子念大學時,他與舍友通宵泡網吧,跟同學一起翹課打籃球,是個再合群不過的人。

但是如今不行,活在這個世界的他,從不做無用之事,不在意無關之人的看法,更不願意花時間解釋自己。說他冷漠也好,功利也好,三年的東川邊境生活,就将他變成了這幅樣子。

這樣子自然不讨喜。容貌普通,穿戴寒酸,成績只算中上,憑什麽一副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嘴臉?大家都活在默認的規則裏,憑什麽就你不一樣?

以為自己是‘南山榜首’林渡之嗎?

今日新生正式入學,教習先生們或許還在勤學殿中講話,待學舍裏學生陸續到齊,聊得沸反盈天,也不見先生進門。

主課學舍比起副課的寬敞多了,單人單案,兩案間空隙可容一人通行。此時別人都聚在一處,程千仞的位置恰好在兩派分界線,第三排靠窗。

他低頭看書,左邊是白雲繞青山,右邊像有一道無形屏障,将他與一室喧嚣隔開。

“這屆新生怎麽樣,有漂亮師妹嗎?”

“哪有,我今天走西大門進來的,看見好多新師弟,傻愣愣站着,啧,沒幾個順眼的。”

有人學着先生的神态搖頭:“唉,南淵的學生,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大家開懷大笑,忽有一道刺耳的聲音響起。

“南淵學院現在什麽人都招,東境來的鄉巴佬都跟我們成了同窗。怪不得近十年的‘雙院鬥法’,年年輸給‘北瀾’那邊。”

說話的是張勝意,南央城本地人。雖不如‘南山榜首’林渡之有名,在這個班裏卻是學考第一,他又出手闊綽,人稱張大公子。

此言一出,談笑氣氛驟僵。

南央人傲氣,崇敬強者卻不蔑視弱者,這種有自降身份之嫌的話,張大公子平日也不曾說。或許他今天心情不好,張口就來。

一時間無數目光落在窗邊,其中不乏幸災樂禍的。前幾排的苦學家們也放下書,側身瞧熱鬧。

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說給誰聽,畢竟放眼南山,出身東川邊鎮的學生只有一個——程千仞。

衆人等他反應。

背後嘲諷還能裝不知道,這次被人逼到眼前,你能怎麽辦?

見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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