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什麽都有

那場精彩至極的比賽結束後, 南央城每座市坊、每條街道都熱鬧起來。有人親眼觀戰, 回去口述,漸漸流傳出各種匪夷所思的版本, 總離不開兩個英雄故事。于是其他人都成了狗熊。

從那天起, 北瀾的馬球隊員開始沉默。

輸球固然令人郁惱, 但他們中有些人真正在意的,不是一場馬球的輸贏。

鐘天瑾在房中踱步:“到底是什麽方法, 可以讓人武脈暫時恢複?聞所未聞……誰有頭緒?”

屋裏六七人或站或坐, 氣氛比窗外秋雨落葉更冷。

白玉玦打破沉默:“你想偏了,他用什麽方法, 對我們來說并不重要。”

他的目光掃過每張臉:“重要的是, 他非常記仇。而當年的事。在座各位, 人人有份。”

陸裘被他看得心虛,惱羞成怒道:“人人有份又怎樣,國法尚且不責衆,參與者不止我們, 那麽多人, 他能挨個報仇?”

‘青霜臺’案發當晚, 顧雪绛受邀在鴻雁樓頭飲酒,同席者十餘人,皆王孫公子。本應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

顧雪绛被舉告後,按照天祈律法,以及他們的身份,證詞将很有分量。

但他們沒有出面作證。出于各種原因, 或被說服或被利誘,不約而同的保持了沉默。甚至落井下石。

于是顧雪绛殺魔族,是因為分贓不均;武脈盡斷,是他罪有應得;花間家主舉告他,是大義滅親。

他們不是元兇,都是幫兇。

白玉玦微笑道:“如果你是他,在力量不足以抗衡大人物的時候,會選從誰開刀?”

張诩順着他的思路說下去:“如果他武脈複原,又願意向大人物們妥協、聽話。為了讓當年的事情徹底翻頁,誰會被推出去平息他的憤怒?”

衆人臉色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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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玦道:“看來大家已經知道答案了,是我們。”

鐘天瑾嘆道:“家族培養我二十多年,但犧牲一個我,我還有二十個兄弟姐妹。”

除了貴姓朝歌的首輔,皇都的大人物們,向來不缺子嗣。

修行者漫長的生命,貴族尊榮的身份,可以娶很多女人,生很多兒子。

他們或許修行資質不及傅克己、原上求,但打娘胎裏就帶着權力鬥争的天賦。

或許讀書悟性不如原下索、林渡之,但早已習慣站在幕後,思考陰謀。

他們将從祖輩手裏接過天下最大的餅,重複着合作争鬥的過程,失敗者被推出去犧牲,勝利者在潑天的榮華中過一生,将家族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他們是天祈王朝,最前途無量、命途多舛的年輕人。

陸裘道:“不能再給他時間了,時間意味着機緣,變數。我們必須殺死他,或者粉碎他複原的希望。”

鐘天瑾道:“可惜,如果他像離開皇都時那樣,還是個徹徹底底的廢人,說不定可以活的更好。”

白玉玦心想,真要那樣,哪能活的更好,早被你堂弟整死了。

但他沒有說話,只是起身舉起酒杯。

衆人聚攏過來,齊齊舉杯。

盟約達成。

***

因為複賽新規,南淵學院氣氛熱烈,無法被一場秋雨澆熄。

只有某地很是安靜。

學院西北角,是北瀾隊伍入住的客院。

雖然沒有院牆,遙見一片迎客青松,就知道客院到了。

程千仞與顧雪绛來到這裏時,諸人在鐘天瑾的院落裏集會,秋雨中小道空蕩,青松寂寥。

他們敲開了一間院門。

院主人很是吃驚,第一眼就看到顧雪绛的腰刀。

“你……”他慢吞吞說道:“你們來,幹什麽啊?”

顧雪绛也不急,學着他的語氣:“我們來,找你幫忙。”

程千仞不禁擔憂,邱北這麽慢,談完一場,得等猴年馬月啊。

邱北的院子很特別。

幾十口大鐵箱,寫着木料、各色金屬、各類晶石,各種工具的名字,分門別類地碼放整齊,東西雖多,卻絲毫不顯雜亂。

就連院中青松樹下,裝飾用的白色石子,都擺的很有美感。

程千仞進屋時,越過雨簾,看了一眼庭中青松白石,微微皺眉。

他不懂陣法,但是可以感知到這裏的靈氣波動。整間院子被邱北布了陣。

顧雪绛解下腰刀,出鞘一半,放在桌上。

這把刀養護的很好。

如同被春水洗練過千萬遍,平滑如鏡,映出窗外潇潇風雨,朦朦碧色。

他說:“這是我的刀。”

然後拿出一根金針:“這是我恢複武脈的工具。我武脈二十四處斷口,需要二十四根針。請你幫忙。”

程千仞心下大驚:你說的辦法,就這麽直接?

寧複還有二十餘根針,顧雪绛只有一根。林渡之曾說,因為這個原因,續脈的難度翻了二十多倍。

他們知道,将聚靈陣刻在如此細的金針上,必須頂尖鑄造師出手,整個南央無人能做。

于是另辟蹊徑,想出一根針多次使用的方法。

卻終究是兇險。

顧雪绛拿到春水三分後,一刻也不願等,冒着寒涼秋雨,請程千仞與他去客院。

邱北卻沒有拿針,只眯眼看了片刻,開口道:“能做。”

直到此時,顧雪绛才緊張起來:“确定嗎?”

“你手中這根,是我師父為他朋友做的。師父能做的,我都能做。”

程千仞呼吸稍窒。

他看見顧雪绛眼中明光,好像窗外陰雨驟散,霍然晴朗。

邱北說話很慢,直到晴光普照,下一句才出口:“但我為什麽要幫你做?”

我可以為傅克己、原家兄弟做東西,師父可以為寧複還做金針,為宋覺非做輪椅。原因無他,朋友二字。

他認真說道:“你不是我的朋友。而且你什麽都沒有。”

因為态度認真,所以問題更顯尖銳。

顧雪绛笑了:“不對,我什麽都有。我的刀在這裏,所以我‘前途無量,可窺聖人境’。”

程千仞心想,咱別這麽不要臉行嗎。

邱北卻沒有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句話很有名。不是顧雪绛說的,是當今皇帝陛下說的。

那年的聖上與現在不同,還沒有糊塗。還是人類最強者。

誰敢質疑他的眼光?

顧雪绛道:“比起你,我一無所有。比起那些大人物,我們都一無所有。”

“但我們年輕。擁有未來的無限可能。一些看似堅不可摧,不可逾越的東西,都最怕‘可能’。”

“若續脈不成,你沒有損失,我是死是活,與你毫無幹系。若續脈可成,未來的庇護、幫助,我都可以立誓許諾你。你用幾根針,為自己留出一條後路,有什麽不好?”

邱北認真思考後:“你說的都對,但你能活到未來嗎?很多人都想殺你。”

顧雪绛沉默片刻:“他們為什麽想殺我?不是仇怨,只是怕我。”

邱北終于笑了。

“師父價格公道,我也一樣。未來,我會請你做一件事。”

“賒賬要加錢。我相信聖人的眼光絕對精準,但我是個手藝人,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轉頭,看向進門後一言不發的人:“你能許諾我一個要求嗎?”

程千仞愕然。

他今天是陪坐。林渡之不擅長、不喜歡跟生人說話溝通,徐冉性情急躁,一言不合就拔刀。這種打交道的事情,只有他能陪顧二走一遭。

老實坐在一邊看顧二打嘴炮,開空頭支票,怎麽就輪到他了?

顧雪绛正想開口,程千仞止住他。

朋友的大事,沒道理置身事外。

于是他說:“我有沒有未來,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能活到你提出要求的那天,我願意盡力去做。”

邱北慢吞吞起身,撣撣衣袍:“好。”

紛繁雨聲,程千仞看着他們擊掌為誓,達成盟約。

顧雪绛單刀直入,來到客院,找到邱北,提出條件。

他們離開時,傅克己在後山練劍,原上求在馬廄喂驢,原下索在藏書樓借書。

那座很多人集會的院落,才商議到一半。

興靈二百六十四年,秋雨連綿時節。

這片大陸最天資絕倫、野心勃勃的少年們,終于從天南地北齊聚一方,被莫測的命運推向歷史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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