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聽一場雨 看一朵花

這次文試題目新穎, 排在前十的高分試卷被學子們迅速抄錄, 裝訂成冊。一時間許多拓印版、手抄版四處流傳。

日暮時分,程千仞練完劍, 從醫館後荒林走向東大門。只見道邊廊下, 處處有學生聚集, 捧卷參詳。

“顧雪绛這個答題思路,真令人不寒而栗。”

“卻不知胡先生批語如何解?”

程千仞聽見幾個熟悉名字, 忍不住上前:“叨擾, 此冊可否借我一觀?”

學生們怔怔看着他。

忽有人喊道:“呀!你、你是程師兄!”

“送給師兄了。”那位拿卷冊的學生臉色漲紅,好像想說些什麽, 又不知如何開口, 便向他行了一禮。

這就輪到程千仞慌了, 下意識伸手去扶,回了個半禮,匆匆告辭。

他白得一份真題,邊走邊看。心想這屆師弟真懂禮貌, 剛被先生罵過嗎?

并不知身後衆人目送他走過轉角, 立刻炸開鍋。

“天啊他竟然向我借東西!”

“誰說程師兄‘年少成名, 恃才傲物’,我看就十分親切有禮啊。”

“馬背武場上狂傲恣意,鐵骨铮铮;私下裏平易近人,不卑不亢,這才是我院第一天才的風度。且看今年決賽,誰還能說我南淵不如北瀾。”

“喲!看什麽呢?”

程千仞在東大門與徐冉碰頭。原以為栖鳳閣失火, 必然影響顧二答題狀态。眼下得知兩個朋友都進入決賽,心情大好。拿着卷子給徐冉講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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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冉聽罷似懂非懂,總覺得哪裏不對:“顧二能想到的,魔王怎麽可能想不到……”我們居然還活得好好的。

程千仞笑:“這題是問如何統治大陸,沒有考慮魔王的意願。他不像你我,需要掙錢買米。”

或許魔王根本不想征服大陸呢?或許他只想在宮殿裏睡覺呢?孤獨地永生已經很沒意思了,何必還要費盡力氣鬥争?

徐冉不樂意了:“你這個想法很危險,難道人類存亡全看魔王心情?!”

“當然不是。題目條件是理想狀态,現實中,聖人可以移山填海,但會牽動天地氣運,為了顧忌天道,他們不能妄動。魔王作為世間最強者,受到的限制只會更多。說不定他走出宮殿就被雷劫劈。這理由你能接受嗎?”

徐冉恍然大悟:“靠譜靠譜。”

程千仞:……我編的啊老哥。

今天程千仞請朋友來家吃飯,有事商量。

顧公子提着菜來的,青青綠綠,好不鮮嫩。還主動進廚房打下手,遞刀洗菜端盤子,出奇地勤快。

林渡之低着頭,默默吃他夾的菜。

酒足飯飽,明月初升。

徐冉突然想起那些卷子,不是她好學,而是好奇,受不了話說一半:“胡副院長的批語,到底什麽意思?”

程千仞翻出顧雪绛的卷冊,念道:“世間皆樂,苦自心生,德怨兩忘,恩仇俱泯。”

“先生這是勸我舍棄過往仇怨,享受眼前喜樂。難為他一片苦心……但他不是我,憑什麽替我說原諒?”顧二癱在搖椅上遙望明月,吞吐煙霧,笑道:“世上很多人不記仇,只是明知無能為力,放過自己罷了。”

程千仞知他執念已深,并不多勸:“那原下索的如何解?‘俠義交友,純心作人,去僞存真。’”

顧雪绛反複琢磨幾遍,問林渡之:“不像贊許,倒像告誡,你覺得呢?”

林渡之蹙眉思考,絲毫不顯白日裏哭過一場:“此人因棋成名,有三場對弈棋譜廣為流傳,我也曾看過。經過這幾次見面可以确定,其争勝之心,遠勝原上求。”

程千仞:“争勝之心?”他本以為,原下索是北瀾隊伍裏最溫和通達之人。

林渡之:“準确來說,是殺心。”

徐冉嘀咕:“看他脾氣挺好的。莫不是先生看錯?”

程千仞擺擺手:“我信鹿。大家以後防備點……說正事吧。”

他拿出賬本攤開:“之前我在‘金堆玉砌’的盤口下注了五十兩,賭我們都能進入決賽,賠率不高,只贏回二百兩。加上顧二寫‘閑話皇都’掙的銀子,徐大收的保護費,我從前的積蓄……抹去銅板零頭,一共一千二百六十兩。”

這本‘公帳’由學算經的程千仞打理,明細賬戶、支出、收入、結餘都一目了然。

徐冉對積少成多沒概念,聽見一千就驚呆了:“一夜暴富?!從此兄弟們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銀?”

程千仞:……水泊梁山,南央好漢?

他又攤開一張三尺見方的草圖,示意大家來看,圖上寥寥幾筆,勾出街巷房屋的輪廓。

“這個三角标記,是明鏡閣。我們原先商量要買的宅子在它斜對面,畫了圓圈。”

文思街處于繁華地段,鬧中取靜。除了明鏡閣,還有十餘座風雅小院,若是熟客,夜間輕叩院門,會有丫鬟提燈迎接,出幾個對聯詩文,作答後付了夜度資,便能進門見‘小姐’。

再風雅隐蔽的娼館也是娼館,自從這條街成為花街柳巷,尋常人家顧忌門楣聲譽,陸續搬遷。程千仞相中的宅子就是座廢棄已久的荒宅,三進三出二十八房,已歸屬州府田戶所,估價一千兩。在寸土寸金的南央城,算是極便宜了。

從前教養逐流,他絕不會考慮這裏,但是現在,他和朋友都不在意什麽名聲。

“根據掮客的消息,這座宅院旁邊三戶都可以考慮。東邊這家搬走時,房契地契押在城南典當行,是死當,當鋪掌櫃說五百兩轉手;還有這一家,開價四百兩,也不算貴……我的意思是,不如将旁邊三戶一并買下,所有院牆打通,合為一座大宅。”

“整體翻新重建、置辦家具、鋪設陣法……算作一千五百兩,這是粗估,得再掙兩千五百兩,才算穩妥。”

“如果我們都能進入前二十,會有一千二百兩。顧二的冊子惹麻煩,別寫了,靠賭坊進賬吧。決賽抽簽之後,想辦法把賠率拉高,不如放出消息,說我被傅克己重傷,一時半會好不了,有棄權打算,然後我再押自己……”

“啪嗒啪嗒。”

氣氛沉默。只有程千仞打算盤和說話聲。

徐冉緩過神,指着草圖:“你要買下半條文思街?!”

林顧二人也被他反常的大手筆震住。

程千仞定睛一看,還真是。

他摸摸鼻子:“這……這是個意外,文思街挺小啊,不如改叫文思巷。”

****

秋風蕭瑟時節,并非每個人都有南淵四傻的好心情。

前線戰報從朝光城傳來南央,半個時辰後,胡易知在藏書樓迎來一位訪客。

少女着盛裝,簪鳳釵,極為端莊鄭重。

微服夜游、出席雙院鬥法開幕,甚至開恩典請衆多百姓入院觀禮,她自北方南下,做的每一件事,都彰顯着皇族的存在感。即使此地是天高皇帝遠的南央城。

胡易知明白她真正的來意,卻只不動聲色地等,直到今天,溫樂坐在他面前。

“殿下,不如我們直接一點。你為哪位皇子而來?”

當今聖上有四位皇子,兩位公主。溫樂最年幼,所有人看着她長大,順理成章地給予萬千寵愛。胡易知也很想知道,涉及權力,這位小公主會選擇誰。

“皇姐托我問候先生。我只為她而來。”

胡易知敘舊一般問道:“許久不見,長公主可好?”

得到答複,他輕輕點頭,下一句就令溫樂變色:“長公主想做女帝?”

“絕沒有!皇姐曾說,無論父皇立誰為太子,她都會盡心輔佐。”

安國公主是皇帝第一個孩子,提起她,人們最先想到貫通大陸南北的‘安國大運河’。東征之戰後,王朝将星凋零,她駐守白雪關十年,展現出驚人的軍事天賦,執掌東境一半兵權。

“南淵不問朝堂事,殿下不知?”

“今時不同往日,東境戰事頻發,王朝再經不起黨争內耗。”

“想要穩定,何不等首輔遠行歸來?”

溫樂沉默片刻,輕聲道:“如果……大人不回來了呢?父皇曾南征北戰,開疆拓土,也贏不過時間。何況是比他年長的大人。我以為,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人之身。”

“我的眼界與能力只在末流,皇姐卻不同。”

她開始分析朝局,越說越鎮定。胡易知垂眸飲茶,好似認真傾聽,眼神卻有些飄忽。

末了溫樂說道:“不管皇姐作何決定,我都相信她的眼光。希望先生與南淵,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給予她某些幫助,以定大局。”

胡易知放下茶盞:“建安樓的靈犀花好看嗎?”

溫樂一怔:“很好。”卻不知對方為何這時提起。

胡易知笑了:“聖上喜愛你,每個人都喜愛你。這場戰争,無論是誰贏得最後勝利,都會繼續為你栽花護木。你只需站在樓中賞花,何必去問樓外風雨?”

“如今南淵之處境,恰與殿下相同。”

溫樂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臉色微白。南北兩院培養着全大陸最頂尖的人才,底蘊深厚,乃國之重器,權力更疊無法動搖它們的地位。抵抗魔族時,學院盡心盡力,不代表南淵關心掌權者姓什麽。

“您身下這把椅子,安山王也坐過。他的親兵要從琅州封地進入皇都,必經南央城。而南央護城陣法的中樞,就埋在這座樓裏。很多年前,他就來找過我。那時我沒有選擇他,今日也不會許諾你。”

溫樂怔然,不知該遺憾,還是該松一口氣。

卻聽對方問道:“恕我冒昧,殿下來南淵,真的是長公主授意嗎?”

她呼吸一窒。

“安國人在東境白雪關,你卻南北奔走,為她四處游說結黨。”

胡易知嘆氣:“你不是支持她的選擇,是想逼她做選擇啊。”

溫樂霍然站起,身形顫抖。

胡易知送走客人,院判自屏風後顯出身形。

“你啊,就會把累活兒推給我。”

楚岚川為他重新泡茶:“比安山王好對付。”

胡易知笑道:“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氣。膽子倒很大,竟然揣測首輔的心意。”

他們站在窗邊吹風。

天光漸暗,夜色降臨,明月浮出雲海,垂照大地。

楚岚川做了很多年院判,着黑衣佩腰刀,氣勢冷厲。

“你今天說的,樓中賞花,不見風雨。我不同意。”

藏書樓很高,雲霧缭繞。俯仰之間,九天明月觸手可及,地上萬家燈火卻好像一副渺遠畫卷。

“你可以站在高處,但不要忘記南淵仍在人間。亂世之中,誰能獨善其身。”

“正因為南淵在人間!”

素來溫和的書生拂袖轉身,夜風盈滿袖袍。

“它和北瀾不一樣,不侍皇權,忠于真理,除非明日大陸沉沒,星辰墜落,否則我們永不選擇。這才是南淵千秋萬代的根基!”

“不說也罷,何必動氣。走吧。”

胡副院長自知失儀,輕揉眉心:“抱歉,我一個人靜靜。”

院判:“打牌去嗎?”

“……”

“打不打?”

“走。”

****

送走朋友,程千仞收拾桌椅,打掃院子。将畫有新宅标記的草圖收好。真元在體內運行一個大周天,發覺傷勢已經痊愈,真元甚至比以往更凝練。

“我果然皮糙肉厚。”

挨過宋覺非的鞭子都沒死,這樣一想,傅克己的劍也沒那麽可怕了。

他開始打坐冥想。不知為何,今夜沒有再睡着,更沒有夢到逐流。

第二日抱劍出門,氣息微亂。破曉時分,街巷行人稀少,一路無事。程千仞便沒有在意。誰知入學院後惹出麻煩,他周身威壓越來越不受控制,遇到的人都慌忙避開,然後遠遠觀望,竊竊私語。

最後他被醫館外巡值的督查隊員攔下,所幸林渡之及時下樓,将人帶走。圍觀衆人才散了。

“這是怎麽回事?”

林渡之卻不把脈,出手如電拍他肩膀,程千仞沒有防備,耳邊頓時響起缥缈歌聲,好似梵音吟唱。

聲音散去時,朋友們的面容重新清晰。

林渡之笑道:“恭喜千仞,快要突破了。我念佛偈先幫你理順氣息,好平複威壓。”

程千仞點頭:“多謝。或許是與傅克己對戰有所領悟,因禍得福。”

顧二破天荒沒癱着,立在窗邊抽煙,突然開口:“算起來,你才練劍半年不到?”

照這個修行速度,‘南淵第一天才’真不是那些人起哄瞎叫,程千仞早晚名揚天下。但這是好事嗎?

他想起春日雨夜,對方的修為封印被寧複還解開,一問三不知的樣子。

“慢一點吧,基礎打紮實。”

程千仞沒覺得哪裏不對:“水到渠成的事,又不是天上掉銀子。決賽快開始了,大家好好準備。”

說完他就練劍去了。

徐冉高興之餘有點失落:“我什麽時候突破啊,千仞甩開我一大截,以後還怎麽一起過招。”

她的刀法越來越熟練,招式越來越淩厲,境界卻卡在煉氣大圓滿停滞不前,已有半年光陰。

顧雪绛已無法給她更多指導,只說差點火候。

“什麽是火候?”

紫衣公子吞雲吐霧:“有時是一場戰鬥,有時是一個人。或者檐下聽一場雨,路邊看一朵花。”

徐冉沉默良久:“我不明白。”

顧雪绛只能嘆氣。

這是她修行道路的第一個門檻,必須自己跨過去。

往後幾日,決賽通知還沒有下來,徐冉已變得暴躁易怒。

她足夠堅韌,個性好強,不會被任何事打垮。但這是武修的通病,渴望力量,耐心有限,瓶頸久不破,就容易陷入自我懷疑。

路上聽見有人議論說閑話,一個不順心就要拔刀。

程千仞邀她過招,她打到一半就擲刀不打了。

林渡之念佛偈給她聽,收效甚微。

“我不是武修,吐納修行順其自然,沒有瓶頸。”

林鹿也很苦惱。

“心意不寧時,我便看書,來,這個借給你。”

他拿出一本《妙法蓮華經》。

徐冉:“這……我讀不進去這些。”

林渡之擔憂地看着她:“那你怎樣能好受些?”

徐冉突發奇想:“你讓我揉一下鹿角吧。”

“啊?”

徐冉摸了一把他的青玉發簪。

顧二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第二天午飯時,他對徐冉說:“為了能讓你通過‘軍事理論基礎’課的年末考試,今天起我給你講解兵法,考校經典戰役案例。先考考你基礎怎麽樣……”

李先生的課徐冉一節都沒聽過,當然一字答不出,只能拼命給林渡之使眼色。祈求他幫忙。

林渡之還是懵懵的:“啊?”

徐冉仿佛在他臉上看見‘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只鹿’,不禁心生絕望。

顧二慢悠悠地抽煙:“不學也行,大不了就是考不過嘛,明年你在李先生手下再熬一年,我和程三先行一步。明年考不過還有後年,什麽時候畢業随緣分嘛。十年後我帶着鹿再來南央看你……話說李先生身體康健,繼續任教二十年不成問題。”

徐冉快哭了:“學!我學還不行嗎!”

可是程千仞分明看見,林鹿唇邊一閃而過的笑意。

唉,世風日下,鹿都不是正經鹿了。社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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