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醉生夢死戀南央
程千仞走了, 像趕着吃飯一樣。
留下副院長與院判, 百感交集,無語凝噎。
他昨天知道自己可能被選為院長, 面對白雪星光站了一宿。
雖然只有一個夜晚, 卻足夠想清楚很多事。
湖心島禁閉期間歷盡焦灼, 幾次差點拔劍沖殺陣法。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新院長要跑路,他反而不急了。甚至打算回家吃一頓火鍋。
顧二說的對, 程府的綠萼梅開了, 他還沒看上一眼。
程千仞走完漫長樓梯,出現在藏書樓門口時, 激動的人群已經平靜下來。
每個人都明白他做了這個決定, 即将面對什麽。
一行黑衣督查隊前來護送, 他擺手止住了。
人們自發讓開通路。氣氛平靜而肅穆。
追悼會一般,反而搞得程千仞有點尴尬。
千萬道目光下,不知誰說了聲:“請您保重。”
沿路許多聲‘保重’接連響起,海潮般淹沒了他。
程千仞路過勤學殿、演武場, 來到白茫茫的太液池邊。
朔風中寒柳依依, 堅實冰面積雪覆蓋, 清晰可見半個時辰前,一行人浩蕩走出湖心島的腳印。
他回身對人群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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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好好念書,好好修行。”
沒有更多的話了。
走馬上任半時辰的程院長,最後一次渡過太液池。
學生們在湖東目送,三位朋友在湖西等候。
他望見霜草邊顧雪绛的紫色鶴氅, 林渡之的天青色長衫。還有徐冉的大紅繡金騎裝,像一簇燃燒的火焰。不禁笑起來。
真好啊。
春花不紅不如草,少年不美不如老。
三人也看見湖上人影,徐冉跳起來大力揮舞夾馍。
顧雪绛:“別吃這個了,我們回去吃好的。”
徐冉:“好呀好呀。”
***
自打入冬,程府冰窖常備涮鍋食材。
顧二原本打算在梅亭吃,擁爐看雪,梅香與酒。
徐冉強烈拒絕附庸風雅:“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暖暖和和。”
于是他們窩在燒着地龍的抱月樓。屋外北風蕭瑟,屋裏溫暖如春。
一段時間不見,鐘十六原先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雖然還是不說話,眼中呆滞已褪去大半,顯出符合年齡的青澀稚氣。
程千仞看見他夾菜時露出一截伶仃腕骨,心想這也太瘦了,平時怎麽拿劍的。
“你要多吃一點。”
鐘十六小聲道謝。
徐冉給他夾了一筷子肉片:“好說,以後你叫我一聲媽,我拿你當親兒子。”
鐘十六明顯的僵硬一瞬。
顧二:“你連小十六的便宜都占,你還是人嗎?!”
徐冉摔筷:“靠,誰昨天騙人家喊爸爸。”
林鹿非常努力地向少年解釋:“你不要聽他們瞎說。”
與此同時,程千仞離開學院的消息傳出南淵學院、傳遍大陸。
很多人撕毀虛情假意的道賀信,招呼手下拿出刀劍法器,氣勢洶洶地走進寒風中。
臘月裏大事紮堆,北方皇都的世家權貴們焦頭爛額,因為首輔決意代帝擇太子,黨争平衡被打破。南方宗門則盯着南淵學院的選舉大會。
“那群學生瘋了。”他們氣急敗壞地說道。
***
酒足飯飽時分,程府迎來一位客人。
客人輕車從簡,風塵仆仆。取下白色鬥篷的兜帽,露出一張嬌美的少女面容。
竟是溫樂公主。
“殿下?!”
溫樂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
程府衆人趕忙将人迎進門,面面相觑。
“沒時間解釋了,你跟我來。”
溫樂示意要與程千仞單獨說話。
大廳裏火鍋還未收拾,一桌子狼藉,畢竟受過小公主恩惠,程千仞很不好意思怠慢她:
“請偏廳稍座,我給您倒茶。”
小姑娘見沒有旁人,拍手跳起來:
“你果然沒當院長!我就知道是你,從小到大,只要你不願意做的事,沒人能逼你,五哥。”
程千仞愣怔:“什麽?”
“你真的不是我哥嗎?”
程千仞認真道:“我不是。”
溫樂臉上笑意消失。漸漸露出小動物般絕望的眼神:
“就算你不是,你應我一聲,我帶你回皇都啊!誰敢截殺我的馬車?”
小姑娘今天沒有穿宮裝,一身女官服,不施粉黛。想來是從返回皇都的路上匆匆趕來,李代桃僵,儀仗隊的金鳳車裏坐着她的某位女官。
程千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即将遠行,人變得格外感性。對上她的目光,忽生莫名親切感。愧疚與擔憂接踵而來:
“您這樣很不安全,快回去吧。”
溫樂瞪着他,不說話。
程千仞嘆氣:“別硬撐,想哭就哭吧。”
懷裏突然撞進一個人。
片刻之後,帶着哭腔的聲音響起:“你走之後我過的好辛苦,父親腦子糊塗,大哥三哥皇叔都想做皇帝。我來南央城游說胡先生,他還訓斥我不該假傳皇姐旨意,真是沒臉見人了。我有什麽辦法嘛,又沒人教過我要怎麽做嗚嗚嗚嗚。首輔跟我們不是一個姓,我不怎麽信他……”
“我想大家都好好的在一起,像我小時候一樣。”
程千仞忍不住伸手揉她腦袋:“莫哭了。”
溫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抱我幹嘛,你又不承認你是我哥嗚嗚嗚嗚。”
程千仞心想,嗨呀你這個丫頭,是你抱着我啊。
你哥死了,我弟弟……也算死了吧。我們也算同病相憐。
他輕聲道:“你莫怨胡先生。”
溫樂哭了很久,漸漸平靜下來,抽噎道:“我明白,先生萬事以南淵學院利益為先。”
她從程千仞懷裏鑽出來:
“我來時得到消息,有人要在南央城外東五十裏的白霜林伏殺你,很多人猜測你會回東川,一路天羅地網,你不要往東。”
程千仞:“好。謝謝。”
他心裏清楚既然要走,往哪裏去都一樣。神鬼辟易在他身上,他便舉世皆敵。
“還有這個,你以前送我的東西我不要了,還給你。”
她拔下頭上木簪。
這是一件遮掩氣息的法器,溫樂靠它騙過宮城守衛,溜出宮去玩。成功率非常高,只有趕上禁衛軍副統領花間雪绛當值時比較慘。
程千仞不接。他感知到上面靈氣波動,知這做工簡單的木簪不是凡物。
溫樂将東西塞進他手裏:“大膽,本宮給你,你敢不要?!”
小公主來去匆匆。
程府前門的馬車消失在文思街巷口。
徐冉八卦道:“你欺負她了?人家哭過一樣诶。”
“我是那種人嗎?!”
程千仞與溫樂說話時,其餘人在梅亭飲酒。
紅泥小火爐燒得正旺,天色漸晚,他正好趕上喝最後一場。
朋友間彼此心意明了,話不必多說。
暖酒昏燈,冰藍夜幕中出現一顆顆星星。
“我要走了,再晚城門就關了。”
鐘十六站起來,斷斷續續地說:“你帶、帶上我,我可以幫你打架。”
程千仞拍他肩膀:“你先好好長大吧。”
林渡之眼睛通紅:“我們送你出城。”
“千萬別,一送就沒完沒了,送我出府就行。”程千仞笑了笑,“誰也別哭,我此去游歷,尋求突破小乘的機緣,是喜事。”
文思街花樓大多挂着紅燈籠,一地喜慶的光。程府的金色牌匾依然氣派輝煌。
只是天寒地凍,街上一個人影也無。
程千仞家當都裝在邱北送的錦囊裏,手裏只抱着劍,像平時出門買菜一樣利落。
“以後,會有人看護你們的。”
他相信朝歌闕既然許下承諾,必然一言九鼎。
徐冉:“南央城風調雨順,你不要擔心我們,照顧好自己吧。”
顧雪绛上前與他撞肩擊掌。
程千仞向東城門走去。
自冰雪封鎖安國大運河與雲桂山脈的官道,南央城商旅往來漸少。
夜色裏,長街寂寥,高大的城闕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闕樓上燈火點點,是守城衛隊在巡邏。
風寒夜重,雄城不減威儀。
他來到這裏時,帶着安家落戶的夢想。現在他要離開了,未知的截殺與重圍等着他。
南山後院讀書,面館算賬打工,他與逐流過了一段人生中最安穩的日子。後來天翻地覆,也曾策馬馳騁,揮劍而戰。
笑殺暮雲湖上客,醉生夢死戀南央。
程千仞走後第三日,大雪又落。
瑞雪兆豐年。今年卻雪勢延綿。豐年成了災年。
雪災不吉利,老人們認為暴風雪是大魔王的臣民。
地方官員赈災不力,只能将與世隔絕,住在雪域的魔王拉出來背鍋。
南央城遠離災區,百姓忙着囤積米糧,南淵學生們緊張地開始年終大考。
一切似乎重歸平靜。
但凡事發生必留下痕跡。痕跡無法被抹去。
螢火之光凝聚,可以照亮長夜,細弱的種子終将破土發芽。地下河暗流湧動,千萬小溪彙成滾滾江水,将一路奔騰向前,沖垮堤壩湧入海洋。
————上卷《少年游》完————————
作者有話要說:
南央事了。有人下了很大一盤棋,有人做了很長一場夢。
感謝你們陪卷紙走到這裏,深深鞠躬!以下是一些答疑:
——顧二是魔王嗎?
他現在還不是,大魔王在雪域,前文幾次有寫。下卷《人世間》會正式出場。(下卷出場人物會更多)
——‘程逐流’徹底被封印了嗎?
當然不,他以後還會出來搞事。
——文名為什麽與內容無關?
《孤要登基》這個名字确實與全文沒有關系,不如叫《程千仞旅程》更合适,老讀者都知道我是起名廢,這點我也很絕望(注定是一個沒有商業價值的業餘寫手)
如果我想出更合适的文名,會改的。雖然這個可能性很小(你看反白現在就還叫反白)
——下卷結束,這個故事就結束了嗎?
不,會有第二部 。
孤要登基第一部 完成後,如果那時我狀态還好,就直接開第二部。但寫這種長篇比較耗心力,如果我心生倦怠,為了避免文字質量降低,我會寫個大概二十萬字的天雷狗血瑪麗蘇放飛自我,好好輕松下。再寫回來寫孤要登基第二部。
PS:醉生夢死戀南央那句,化用自宋代謝雨的《題湖上》,‘少年不美不如老’那句,出自清代詩人袁枚。
第2卷 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