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風雨
長風入松,一縷縷流雲将兩人卷去,吞入白稠霧海之中。
清陽的霧真是太大了,水汽濕漉漉地附在衣衫上,絲絲浸入骨髓,冰冷又潮濕。
蕭翎不喜歡這樣的地方,他來這裏只是為了謝子尋。
原來抱住一個人,是這樣令人欣喜。
但是謝子尋很快推開他,不過一步之遙,蕭翎便覺得他的眉目像籠了一層薄紗,看不清神情。
他看到謝子尋側過頭,呼吸漸漸平複。
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直到蕭翎擡起手,怔怔地按了一下自己的唇。
謝子尋顯見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蕭翎嘆了口氣,忽然說不出那些矯情造作的言辭,又将所有風花雪月都咽入肚中。
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對謝子尋甜言蜜語嬉笑輕薄,這抹微雲,已使他不由自主地變得鄭重。
“子尋。”
蕭翎向後退了一步,靠在亭欄上,軟塌塌地沒什麽儀态,但是一種不尋常的氣勢生長起來,謝子尋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蕭承的影子。他開始變得像一個真正握有實權的家主,隐晦深沉,不可探測。
他說:“我這次來,是來和首座商談合作事宜的。”
謝子尋不由發出疑問:“合作?”
蕭翎低下頭看着自己幹淨的掌心,張開手指,又慢慢握緊,然後說:“就是從此以後,我将與清陽站在一起,清陽的立場,即是我的立場。”
而他的立場,就是南明蕭氏一族千萬人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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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子尋皺起眉,想到這波瀾背後隐藏的驚濤駭浪,說道:“你……”
蕭翎擡起頭,烏黑的眼睛看着他,将他的話語阻斷在未出之時。
“我沒瘋。”
他指尖輕撥,攪動一抹稀薄的霧氣在身前流轉,不疾不徐地說:“不全是為了你,你不必想太多。”
“但是我也有私心。”
“子尋,我晚生了百十年,沒趕上你年少多情,也沒趕上你恣肆狂蕩,我們離得太遠了,本來連相遇都不可能,可是天意如此,偏偏讓我遇見你……”
謝子尋手搭在桌沿,壓得指節褪去血色,一片蒼白。
“你該知道,我對你是什麽心意。”
“我不管你心底是怎麽看我的,這幾次三番,你既然未曾拒絕,那我就當做你是對我有意了。”
謝子尋意圖反駁:“我……”
蕭翎飛快地插入:“你我都知道,我并不能真的脅迫你,那天你來取心血時就已經不能,再到後來麽,你看,我手裏連心血也沒有了,只能系一顆珊瑚,聊以自`慰而已。”
謝子尋看到他袖底露出來的水潤紅珠,臉色有一瞬間變得古怪。
“我沒有你的把柄……”所以你不拒絕意味着什麽?
蕭翎看到謝子尋撇開頭,笑了笑,換了說辭:“……我不會威脅你,子尋,你約摸覺得我年少,不懂事,也沒有定性,所以你不信我。”
謝子尋站起來,背向他眺望松林,沒有回話。
“沒關系,我是來摘果子的人,不敢奢求果子跳到我手裏,只要它肯老老實實地待在樹上等着我就夠了。”
蕭翎忽然壓低了聲音:“我想要一個我和你的未來。”
“終有一日,我會與你并肩。”
他站直了,拍拍身上半濕的衣服,解下腕上紅珊瑚放在桌上,說:“子尋,你只需往前走,不要回頭,也不必等我,我會趕上你,很快就會。”
謝子尋已經無力應對他,沉默是最後的盔甲,也是最堅硬的一層。他聽到自己的心縮在盔甲後面,緩慢地、充滿喜悅地跳動起來。
沉默片刻,謝子尋終于開口:“你該走了。”
蕭翎又用那明亮而洞徹人心的眼睛望着他,幾乎将他五髒六腑都看了個透,然後才說:“清陽子想必是不會來送我的,我只身來訪,若是落魄離開,隔日又要有許多無用的流言傳出了。”
“勞煩你,送我一程吧。”
他只是輕緩平淡地說了一句話,謝子尋卻聽出了無限的懇求和小心翼翼,比之婉轉哀求,更令人動容。他站起來,等着蕭翎率先走出,落後半步跟了上去。
那顆細潤的珊瑚躺在桌上沒有人看顧,霧氣聚集,在它表面凝了一層水珠,緩緩彙成一滴,終于墜落。
這是清陽弟子不得不沉默的一天。
他們的次座和那久聞大名的年輕修士并肩從山中行來,吓掉了無數人的眼珠子。
難道次座與這人并非寇仇,反而是知交嗎?
還是說……不打不相識?是打了,還是“打”了?
結契大典需不需要預備起來?
不過,真的會有結契的這一天嗎?
在清陽弟子眼中,謝子尋從未變過,數十年前是什麽樣,現今仍是什麽樣。他并非無情,反而有情有義有擔當,但是兒女私情總像是與他絕緣,他和雲霧化在一起,成了清陽亘古青山的一部分。
山水雲煙,會有動情的一日嗎?
暗地裏猜測紛纭,傳不到謝子尋耳中,他知道蕭翎慢悠悠地走下來肯定別有用意,只是既已應承,自然只能舍命奉陪。
蕭翎在一衆能剮掉自己皮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心道:“我對他的了解還是太少,他在清陽的地位,似乎比我想象的更高。”
他從前來往的都是華陽,華陽的權力更為集中,首座也更受尊崇,次座完全淪為陪襯。那裏比清陽少一些人情味,但是不得不說,華陽的格局,比清陽更适合一個修真大宗。
“就到這裏吧。”蕭翎說,“子尋,有緣再見。”
謝子尋被他不明不白的一句話說得怔忡,随即從他含笑的眉眼中讀得分明——“我們的緣分,可十分深厚呢。”
這樣的篤定往往令人不喜,謝子尋卻微微一笑,說道:“有緣再見。”
仿佛雲開見曙色,雨霁有霞光,蕭翎被他笑得一愣,強壓下心頭躁動,一派自在地登上飛舟,倏然遠去。
謝子尋心中不寧,想了想,決定去見師兄。
蘇子京顯然也正在等他,紅泥小爐上煮着一瓯清泉,水霧升騰,模糊了他神色。
“送走了?”
他明知故問,謝子尋卻答得認真:“送走了。”
蘇子京聽出他語氣裏莫名的沉重,念頭一轉,便知道這個師弟已如東流水般一去不回。
“唉。”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謝子尋罕見地沒有對他的愁态有所疑問。
“子尋,你信他嗎?”
“我……”
蘇子京一句接着一句,看起來并不真想要他回答:“我能信他嗎,清陽能信他嗎?”
謝子尋忽然沉靜下來,又是那個撬不開縫隙的微雲子了。
“不要忘記,你是清陽的次座。”
“我沒有忘。”他接過蘇子京遞來的茶,語氣平淡:“在嚴密的契約下,沒有不能信任的人。”
“師兄,我和他的關系,影響不了大格局,要在博弈中取勝,靠的是智謀,不是情仇。”
蘇子京輕輕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了……情仇又何嘗不是智謀的一部分。”
他斂起柔和的外殼,看着謝子尋,一字一句,說得分明:“你自己尚且不敢信他,我又如何敢信。”
謝子尋微驚:“師兄難道拒絕了……”
“我沒有。”蘇子京又恢複了平時的樣子,溫和地說:“你說得沒錯,契約之下,誰也不敢弄鬼。”
蕭氏與清陽之間,交換了一份由層層枷鎖艱難維持的信任。
“你和他的事,早些做個了結。”蘇子京頓了頓,笑道:“我看你百年光陰是白過了,還不如少年郎有決斷。”
謝子尋又不說話了,他任性起來,便試圖用沉默對抗一切。
“你一動心便猶豫,以為我不知麽,當年對蕭允如此,現在對上他侄子,竟還是一模一樣。”
“師兄!”謝子尋差點跳起來:“你……”
蘇子京幾乎扼腕而嘆:“你那樣子瞞得過誰,欲進不進,欲退不退,也不知你在遲疑什麽,若不是早知蕭允心有所屬,我恨不得推你一把。”
謝子尋已經驚呆了,他對蘇子京保有的秘密大概只有這一件,沒想到這一點心思早已被他看穿。
蘇子京想了又想,實在頭痛,最後放下一句:“罷了,且等着吧。”
蕭翎已經鬧到他跟前來,對謝子尋是不依不饒,渾若一塊牛皮糖,真心與否暫且不論,指望謝子尋把他甩掉卻是不能的了。
謝子尋其實很不擅長拒絕,要逼出他一點鋒芒簡直難上加難,但凡将蕭翎随便換成別的誰,蘇子京大約都會喜聞樂見,說不定還會暗中做一把推手。
可惜偏偏是蕭翎,他算不清謝子尋對蕭翎有多少心思,更不知道這些心思裏,有多少是迫不得已,又有多少是受人迷惑。
只能等待時間區別真僞。
兒女情長都是小事,蘇子京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說:“魔族那邊有消息了,祁奕,是魔皇轉世。”
謝子尋神情肅然:“魔皇?那他潛伏在清陽是意欲何為?”
“據說轉世失去了記憶,投入清陽只是巧合。”蘇子京的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真假難辨。”謝子尋說:“那日他被魔晶勾動氣息暴露了身份,玄象宗緊随而來,這兩者之間有無關聯?”
“玄象宗對青冥有怨,但歸根究底,當年那批前輩是死在魔族手中,他們不至于做出這種事,倒是另一個人……”
謝子尋垂眸看着杯中淺碧的茶水,殺氣橫生:“闳溟。”
蘇子京并沒有跟上這個話題:“消息說,祁奕……魔皇已經恢複了記憶。”
“但他的力量還沒有恢複,他需要魔晶。”
當年誅滅魔皇,是先用四塊淵石引出他的力量并成功封印,然後才趁他虛弱之時一舉滅殺,這幾塊淵石,就是現存的魔晶,因為無法毀去,只能由各大宗門鎮壓封存。
祁奕如果想重回魔族之巅,必定要取回全部魔晶,但是魔族內部也不是那麽齊心的,有人不希望他後來居上,才使這些消息得以流出。
“青冥宗的兩塊魔晶,一塊在這裏,一塊在華陽,他會先到哪兒?”蘇子京低聲自語。
謝子尋說:“他若還有一分是人,便會避開清陽,若他早已棄了恩義,當然清陽是首選。”
畢竟做了那麽久的清陽弟子,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這裏了。
蘇子京面露疲憊,嘆了口氣,說:“加強戒備吧,我們加上子桓,輪守魔晶封存之處。”
天地為枰,衆生作子,往來際遇,全都不得已。祁奕即便是個魔族,只要不是魔皇,也不至于與清陽勢不兩立,可他偏偏是。
一日之間,從清陽未來的首座,變成了正道最大的敵人,若讓他選擇,他真的願意如此嗎?
疑問的人無處發問,被問的人也無法回答,事已至此,過往諸般,不能回望。
蘇子京出神片刻,忽然說道:“還有一件事。”
他拿出一塊鮮豔如血的紅符,遞給謝子尋:“兩月之後,蕭氏要換家主了。”
謝子尋又面露訝色,蘇子京失笑道:“他竟然沒有同你說?”
蕭翎只字未提。
“我想你應該是願去的,但是此去會有多少流言蜚語,你需有所預計。”
謝子尋接過那塊紅符,摩挲着上面的鳳紋族徽。
蘇子京微微皺眉,說道:“子尋,我很不喜歡他,也不喜歡蕭氏,對他們,我連一分也不敢多信,你心意如此,我無法阻攔,但你……千萬要謹慎小心。”
“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