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逐雲
其實只是一眨眼的時間,蕭允出人意料地什麽都沒說,對謝子尋點點頭,手臂一擡,示意他入座。
似乎有些失禮,又似乎可以當作親和。
蕭翎緊盯着謝子尋,看到他坐下來,執起面前的酒壺自斟了一杯,安靜地觀舞賞樂。堂中絲竹并作,舞伎衣裳如雲,輕柔飄袅,因為不是平常的宴席,選的舞曲也很講究,豔中帶烈,美而端莊。
謝子尋也是第一次見,像是很感興趣的樣子,目光未有一刻偏離。他看舞,別人看他,若有若無的打量糾纏不休,而來自蕭翎的視線更是鮮明得令人不适。
他驟然擡眼,對上那雙點了火似的黑眸。
蕭翎下意識地撇過頭,然後回過神來,又轉回去盯着他,不笑不語,跟被人欠了一座金山一樣。
他不太高興,并不是懷疑謝子尋還對蕭允有什麽,主要是因為謝子尋從來沒有對他這樣笑過。
有時候他會想謝子尋不在自己面前的樣子,想他對晚輩如何愛護,對蘇子京如何信賴,想他少年時含情不訴,夜裏望月,會如何嘆息。
唯獨無法想象他卸去盔甲,溫柔含笑。
今日終于見到了,卻心生苦澀。
謝子尋哪裏知道他在想什麽,見他神情憤憤,便收回目光,思緒漸漸飄移。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蕭允了,多年裏有意無意的錯過,也許是不忍看,也許是不能看。
因為知道蕭允肯定會變,或者是未變,他只是從始至終并非謝子尋以為的那樣。
如今見了,果然已經時過境遷,人與事都不複當年。
他早已放下,所以不能說如釋重負,只是感慨,畫地為牢這麽久,羁絆流連,眷戀忘返,原來只是缺了一只手,為他摘去障目的翠葉。
一曲畢,舞伎輪替,人影交雜時,蕭翎又出去迎客了,謝子尋看了他一眼,轉頭看向蕭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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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允的視線恰巧也從蕭翎轉向他,四目相對,各自了然。
蕭翎後來一直在想謝子尋是怎麽和自己兩位長輩談妥的,無論如何也敗不出他們私下會面的時間。
然而這事本來也不需要交代什麽,蕭翎看不出來的東西,蕭允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他不需要插手,也不應該插手。
既然兩情相悅,如何坎坷起伏,都是他們自己的事。
這一天沒什麽事值得一提,慣常是宴客,待賓客休憩完畢,第二日才是祭典,祭天、祭地、祭日月。
蕭翎精力旺盛,奔忙了一天仍然不顯疲色,夜裏也睡不着,清醒得不得了,只能睜着兩只眼睛瞎想。
所思所想,均系于一人之身。
子時過後,他仍然醒着,終于按捺不住,披衣束發,熟門熟路地溜進謝子尋的客邸。
謝子尋早已睡下,李青衣隔着他兩間房,睡前把整個院子的結界都打開了。
可惜誰家的結界都不會防主人。
蕭翎憑着氣機牽引準确無誤地摸進了謝子尋的房間,這個雞肋的技能終于發揮出它擾亂心神以外的作用——引狼入室。
謝子尋靠近蕭氏之後就感覺到若有若無的牽絆,到現在也差不多習慣了,只是在陌生的環境中睡不安穩,迷迷糊糊的忽然感到一股氣息迫近,眼還未睜,鈞籁已經出鞘。
他還不清醒,劍勢沒有收斂,比平時更淩厲,蕭翎魂驚魄散,運劍一擋,疾速向後退去。
靈氣餘波轟上謝子尋的房門,因材質上佳而沒有立刻散架,只發出一聲巨響,抖落無數塵灰。
幸而結界尚可隔絕聲息,才沒有引起騷亂。
但是院子裏還有別人。
兩息之後,李青衣一手倒提長劍,一手飛快地把亂發拂到腦後,同時伸腳踢門沖了出來,和蕭翎撞了個臉對臉。
“你……”
“我……”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起成了結巴。
在李青衣回過神拿劍戳蕭翎之前,謝子尋披着外袍走出了來,流水似的長發在月下閃着微光。
“青衣,回去睡吧,這裏沒事。”
“師伯!”李青衣一甩衣袖,怒道:“這小賊枉為蕭氏家主,如此不識禮數,鬼鬼祟祟,行若狐鼠,蕭氏門風難道就是如此麽……”
謝子尋難得露出煩惱之态,擡手按了按額頭,嘆息道:“青衣,慎言。”
“你去睡吧,這是……”他停頓了一下,說道:“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李青衣終于想起這段日子甚嚣塵上的流言,目瞪口呆地看着蕭翎沖自己溫和有禮地笑了笑,跟着謝子尋進了房間,然後“砰”地一聲甩上了門。
她揉揉腦袋,心想,這事到底要不要跟大師伯說?
尋思無果,只好收起劍,續上被驚擾的好夢。
蕭翎聽到院子裏靜下來,回頭看向靠回榻上的謝子尋,笑道:“你這位師侄……”
謝子尋截斷他的話:“你來做什麽?”
“哈!”蕭翎最讨厭他每次都問自己為何而來,只差在臉上寫四個大字——“公事公辦”。
“來偷情,你待怎樣!”
謝子尋愣了愣,遲疑着問道:“你睡醒了嗎?”
話說出口是收不回來了,蕭翎在心裏把自己扇了無數個巴掌,面上平靜無波,靠到謝子尋身邊坐下,試圖攬住他的肩。
謝子尋沒躲也沒擋,像是還有些懵懂,連反抗也忘記了。
蕭翎順勢帶倒他壓在床上,唇貼上他的臉頰。
那觸碰溫暖又輕柔,甚至算不上吻,只是輕輕挨着謝子尋,汲取他的氣息,然後慢慢地在他頰邊游走,走到唇角,終于覆住他的唇。
蕭翎像個初識情愛不知世事的少年,輕輕蹭着謝子尋的唇,呼吸都和他纏在一起。
謝子尋忽然覺得窒息。
蕭翎從蠍子變成了蜘蛛,織出細柔綿長的絲線,結了一層又一層的網,終于如願以償将他捉住了。
他推開蕭翎,向旁邊讓了讓,輕輕喘着氣,說道:“你走吧。”
蕭翎看着他身周随呼吸變化起伏的線條,聲音不自覺地啞了:“子尋……”
這音調太熟悉了,謝子尋無數次聽他這樣喚自己名字,每一次都伴随着雲`雨浪潮。
他轉過身,手指捏住蕭翎喉嚨,一翻身将他推倒,未束的長發紛披垂落,軟軟地鋪在他身上:“你當我是什麽?”
因為頭發擋了光,他的神情都顯得晦暗,蕭翎被他制住,不僅沒有瑟縮,反而愈發沉迷,手指握住他的手腕,指腹在細致的肌膚上摩挲,氣氛變得滾燙而暧昧。
“我鐘情于你,又血氣旺盛,想做些別的事……奇怪嗎?”
“還是說你從前都沒有想過這些東西?”
扣在蕭翎頸上的手指驟然收緊。
蕭翎咳了幾聲,艱難地笑道:“你們清陽真是清心寡欲。”
謝子尋倏然收手,撐起身低喝道:“滾出去。”
蕭翎這次沒再往他身上靠,只把臉埋在他枕間,蹬掉了靴子,還自覺地去拉落到地上的錦被,一邊整理一邊說:“我都進來了,還會再出去嗎,夜深了,睡吧。”
他近來在謝子尋這兒吃了太多虧,以至于謝子尋幾乎要忘記當年他有多無賴,現在一下子全想起來,語氣都變差了:“原來蕭氏連家主的房都供不起了麽?”
蕭翎笑得眯了眼,說道:“我發現你和你師侄一樣,一生氣就攻擊整個蕭氏,是清陽對蕭氏成見太深,還是你教她的?”
謝子尋一時無語,轉眼又被他拉起被角細細嗅聞的舉止激得耳尖發燙,惱道:“你真要在這裏待到明天?”
明日就是祭典,蕭翎卻在這麽重要的時候亂跑,若換成是祁奕,只怕頭都已經被蘇子京彈掉了。
“有什麽大不了,你怕別人看見嗎?”
謝子尋和他想法永遠走不到一起,轉了一會兒彎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問,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聽見他說:“他們看見了才好呢。”
“讓他們都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有天下人見證,你總該信我是真心了。”
蕭翎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子尋,我做那麽多事,只是想要你信我。”
“我想你心裏應有七分愛我,不然不會容我放縱到如今。”
“剩下三分,就是我的不足了,自然要由我來彌補。”
他拉了拉謝子尋衣袖,示意他躺下來,被謝子尋無聲地拒絕,便苦笑了一下,說:“我是不會後悔的,但是我也想知道,子尋,我要做到什麽地步,要努力多久,你才會原諒我?”
謝子尋垂眸看了他片刻,伸指在他肩上點了點:“當年的事,我離開的時候已經算清了,你不需要我的原諒。”
蕭翎感覺那時候被筆紮穿的地方都莫名一痛。
謝子尋向袖中一探,約摸是握住了什麽東西,然後便沉默下來,蕭翎屏住呼吸,感覺他在掙紮着做一個重要的決定。
一個會影響他們兩個人命運的決定。
屋裏靜得只有呼吸聲,蕭翎數不清自己心跳了多少下,仿佛是隔世經年,謝子尋終于攤開手掌:“給你。”
是蕭翎上次放在聽松亭裏的銀鏈珊瑚。
蕭翎瞳孔驟縮,一下撐起身攥住他手腕,咬牙道:“謝子尋,你什麽意思!”
連一顆珊瑚都要退還給他,是不是連他的心意也要退還給他了?!
謝子尋耳根卻飛快地騰起一層紅色,氣惱地想縮回手,又掙不開,怒道:“蕭翎,你睜開眼看清楚!”
怎麽回事?
蕭翎定睛看去,神魂歸了位,一下子就發現哪裏不對勁了。
銀鏈上系的,分明不是珊瑚,而是在他手中延擱了一年的,謝子尋的心血。
“等等,等等……”蕭翎往後退了退,忽然驚慌失措:“我覺得我在做夢。”
他一慌,謝子尋就冷靜了下來。
“我也要你的。”他說。
蕭翎一把抓起那顆緋紅的珠子捧在掌心,嘴裏一疊聲道:“給你給你,全都給你。”
他頭發已經在枕上滾亂了,衣衫不整地捧着一顆珠子,簡直蠢得可愛,謝子尋忍不住輕輕一笑,搖了搖頭,拿了備用的枕頭枕着躺下了。
蕭翎滾到他身邊抱住他,含糊地說:“我懷疑這是我仇家的陰謀,讓我神智大亂,明天在祭典上洋相百出,好看我的笑話……”
謝子尋不習慣有人挨得這麽近,掰開他的手把他推到一邊,說道:“睡吧。”
蕭翎本就不困,現在愈發亢奮,很快又貼了上去,牛皮似的纏着他:“子尋,你這是認了我是你的人了,是不是?”
謝子尋不耐煩地應了一聲。
“那我若想做些什麽,現在總是合情合理的了吧?”
謝子尋才剛許了他,立刻就想反悔,忍了又忍才說道:“可我若是不答應,也是合情合理的。”
“子尋……”
謝子尋拎起他的手甩到一邊,正色道:“明日有大事,你到這裏來已經不該,如此胡攪蠻纏,非要逼我趕你走麽?”
蕭翎對這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左右只是個儀式而已,他行使家主之權已經有些時日,所以既不激動也不忐忑,只覺得麻煩。
他離謝子尋遠了點,擺好自己的手腳不去騷擾他,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那沒有大事的時候總可以吧?”
謝子尋一點也不想回答他,又不能不加以安撫,只好低聲應道:“嗯。”
只這一聲,便讓臉頰紅了一片。
蕭翎瞬間笑了,語氣裏又透出那種幾欲噬人的殘忍和欲`望,輕聲道:“子尋,你自己說的話,一定要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