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世】離開這裏,活下去!

夜闌人寂,锢城被揚揚灑灑的白雪籠罩。

城內西北角一座破敗的茅屋內,三口人擠在一張硬木板床上,身下鋪着的稻草已經沾染了潮氣,身上蓋着的被子又輕又薄,被擁在中間的少年睡得很不安穩,寒意襲人的雪光由狹小的窗子透進來,映照着他攏成一團的清秀眉目。

街道上傳來不甚整齊的腳步聲,少年睜開眼,也不知是被吵醒還是凍醒的,他側耳傾聽,知道是夜裏守城的士兵。這些人常年待在锢城,缺乏戰場的淬煉,安逸懶散,腳步聲沒有絲毫氣勢,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來。

仗着城牆堅如銅鐵,這些懶散的守城士兵一般不會半夜巡邏,能讓他們冒着嚴寒風雪出來的原因往往只有一個——有人死了。

果然,隐隐約約傳來的說話聲應證了他的猜測。

“聽說她年輕時容姿美得堪比洛神,想不到死的時候如此凄慘。”

“這就是命啊!多少人家想把女兒嫁到宮中,最後又有幾個落得好下場的?”

“說到命,這位當年在宮裏聖寵不衰,若不是先皇被……她極有可能榮寵一世,哪像現在這樣,活生生餓死凍死在锢城。”

“噓——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不要命了!”

“怕什麽,這裏的人你以為還能出得去?就說旁邊那位,那可是皇上的嫡長子,困居整整十年無人問津,哪裏還有翻身之日。廢太子都出不去,先皇的妃嫔更是只有等死的份,咱們在這锢城半點油水撈不着,連話都不能說了嗎?”

“禍從口出,你說的可是皇上最忌諱的事!”

說話聲漸漸消散在夜色中,少年身上似乎更冷了,他僵硬着身子靜靜地看着黑暗中的屋頂,聽着旁邊父母刻意壓制的呼吸,知道他們都醒了。

三人誰都沒有說話,直到少年肚子裏傳來一陣“咕嚕”聲,黑夜的壓抑被打破。

顏氏坐起身,壓了壓少年頸間的薄被,柔聲道:“禛兒餓了?娘去給你煮點米湯。”

少年謝容禛尚未來得及開口,一旁的謝桓已經迅速下了床:“我去,你接着睡。”

顏氏拉住謝桓:“還是我去吧,你陪禛兒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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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桓回頭,黑暗中對上顏氏如水般亮澤的雙眸,那雙眸子柔和中透着堅毅,此刻卻染上了一層憂慮,他看着妻子被這十年幽禁生活蹉跎得蒼老疲倦的面容,喉頭微哽,知道她是擔心兒子,想讓自己留下來開解,便沒有再堅持:“好,你去吧。”

顏氏笑笑,披衣去了隔壁的廚房。

謝容禛就着隔壁打水燒火的動靜坐起身,漆黑的瞳孔中沒有少年人的懵懂與天真,顯得異常冷靜,一如他此刻的聲音:“爹,你不用擔心我,我生在锢城,長在锢城,早已習慣這裏的生活,一輩子出不去也沒什麽。”

謝桓沉默片刻:“那你為什麽要讀書習字?那些學了也沒什麽用。”

父子倆的相處猶如師生,亦如好友,謝桓從來不會用哄孩子的語氣對他說話,他也不會對父母撒嬌賣憨,他們的處境注定了他們不能像普通人家那樣過日子。

謝容禛身上流着帝王家的血,卻自落地起就是庶人,父母不會對他隐瞞任何事,對他關心呵護的同時也會對他嚴厲教導,他自小就懂事,樣樣學得認真,卻從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麽要學這些。

謝桓以為,他始終期待着從這裏出去的那一天。

謝容禛轉頭看向謝桓:“爹,我沒指望能從這裏出去。锢城,顧名思義,就是用來禁锢我們這些人的。皇上讓我們成為廢人,我們卻不能真把自己養廢了,即便那些學了沒有用,學與不學也是不一樣的,至少到死的時候,我知道,這一生沒有自暴自棄,不算白活。”

逆境造就了兒子的少年老成,謝桓聽得心酸,立刻紅了眼眶,放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顫抖不已,最後緩緩擡起來搭在他的肩上,用勁捏了捏:“好兒子,爹娘沒有白教你。”

父子倆一齊扭頭望向窗外的皚皚白雪。

雖然日子過得艱難,但至少他們都還活着,活着比什麽都強。

這時,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打破夜的寂靜,與之前守城士兵的懶散截然不同,這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在他們門口停了下來,不等外面的人敲門,顏氏已經擦了手打開門走出去,詫異地看着不速之客。

當先站在傘下的人面白無須,竟是皇帝身邊的許公公,其他幾人都是禁軍扮相。

顏氏面色繃緊,沒來由一陣心慌,微微躬身,強作鎮定道:“不知幾位大人深夜到訪,所為何事?”

許公公撩起眼皮子睨她一眼,目光掃視面前破敗不堪的茅屋,掐着嗓子皮笑肉不笑道:“皇上聽說你們在這裏缺米少糧,心裏着實不好受,特地叫咱家送些吃食過來,畢竟是骨肉至親,皇上也是心疼你們的,你們趕緊接了吧。”

這時謝桓已經領着謝容禛走了出來,一家三口跪拜在地,沉默地接了皇帝賜下的吃食。

許公公擡了擡手,懶洋洋道:“趕緊吃了吧,免得辜負聖恩。”

謝桓見這些人一直站着并不離開,知道這是要當面看着他們吃掉的意思,只好沉默着将食盒提到屋內,眼見許公公跟着走進來,心裏湧起一股悲涼。

食盒內擺放着一碗肉糜、幾塊肉餅和一壺酒,葷腥味夾着蒸騰的熱氣直沖入鼻端,沒來由令人一陣惡心,相比于之前的吃糠咽菜,以這樣的葷食送他們上黃泉路也算仁至義盡了。

謝桓擡起頭看向妻兒,妻子顏氏滿眼含淚地與他對望,又極為不舍地看向謝容禛,謝容禛則始終垂眸,昏暗的油燈下看不清神色。

許公公笑眯眯催促道:“趁熱吃了吧,吃完咱家也好回去複皇命。”

謝桓咬咬牙,伸出手拿起一塊肉餅,顫抖着咬下一口,顏氏與謝容禛也跟着拿起肉餅,三人在監視下僵硬着身子将肉餅、肉糜與酒分食完,之後面色平靜地看着許公公收拾食盒,等待毒發的那一刻。

許公公提着食盒走到門口,又頓住腳步轉回頭,笑眯眯道:“忘記告訴你們了,酒菜無毒,咱家只是來傳個話:廢後顏氏從冷宮中逃出,假扮宮女行刺皇上,皇上震怒,已下令将顏氏斬立決,屍身去首剔骨,剁成肉泥。”

最後八個字,如晴天霹靂。

三人猛地擡頭,滿面驚駭地看着許公公。

謝桓渾身顫抖,發直的目光漸漸移到食盒上,胸腔內一陣氣血翻湧,面上的驚恐迅速被狂怒取代,他撲過去抓住許公公的衣襟,沙啞着嗓子厲聲喝道:“我母後怎麽了!你再說一遍!”

守在門口的禁軍立刻湧進來将他攔住。

許公公撫平衣襟,輕撣衣擺,笑容依舊:“皇上特意交代,要在你們吃完之後再告訴你們,廢後顏氏行刺皇上,已被——剁、成、肉、泥。”

說罷,意味深長地擡手指了指手中的食盒。

謝桓三人瞬間站立不穩,一陣天旋地轉後,腹中酸水上湧,齊齊轉身踉跄着跑到牆角,嘔得涕淚橫流。

許公公一手捏着鼻子,另一手扇着風:“話已帶到,咱家告辭了。”

謝桓撲過去想要抓住他,立刻被旁邊的禁軍制住,他踢蹬着雙腿,面目猙獰地嘶吼:“你去問他!他有沒有人性!他還是不是人!他已經血洗九溪族,這還不夠嗎!那是他朝夕相對了二十多年的發妻!他怎麽下得去手!那是他發妻!是我母親!啊啊啊啊——”

許公公轉回頭:“對了,皇上還說,南疆是一片腌臜之地,裝神弄鬼、不曉廉恥、不通教化、愚昧無知,南疆各族,尤以九溪族最甚,以活人祭天、以蠱毒害人,若論人性,九溪族才是最沒有人性的。更何況,九溪族還意圖舉兵謀逆,死有餘辜。”

“血口噴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忘了當初是誰助他離開南疆,是誰助他奪得天下!他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根本就是忘恩負義之徒!這樣的人不配坐擁天下!他該去死!他該去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許公公眯着眼道:“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說得,咱家可聽不得。”說完冷哼一聲,擡腳走出門去。

來人很快全部離開,留下謝桓一家三口抱頭痛哭,廢太子謝桓身上流着一半九溪族的血,廢太子妃小顏氏與廢後大顏氏出自同一家族,亦是血親,此時聽聞這樣的噩耗,三人悲恸憤怒得幾近暈厥,恨不得立刻沖進皇宮将龍椅上的人碎屍萬段。

顏氏抹着淚痛哭道:“皇上不會讓我們活着了,我們想法子讓禛兒逃出去。”

謝桓迅速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外面有人。”

謝容禛立刻擡眼朝門口看去。

大門未關,外面雪越下越大,很快将許公公等人留下的足印掩蓋,就在他們屏息靜氣時,屋頂上傳來細微的響動,接着門口落下幾道人影,那幾道人影迅速沖進屋內,關上門齊齊跪倒在地。

三人愣住。

當先一人揭下面巾,擡起臉低聲道:“殿下。”

謝桓仔細打量他,大吃一驚,激動又驚喜地上前将他扶起:“你是麻七!當年在南疆時我見過你!你……你們都還活着!其他人呢?”

麻七雙目赤紅,哽咽道:“是,我還活着,但整個九溪族能僥幸逃出來的只有寥寥十幾人。殿下,我是來救你們出去的,想不到卻來遲一步……”

謝桓痛苦地閉了閉眼,深吸口氣:“锢城守備森嚴,我們三人同時逃出去恐怕太難,你們将禛兒救走吧。”

謝容禛冷聲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顏氏摸摸他的頭,哽咽道:“不要逞強,你快跟他們走吧。”

麻七急道:“一起走,我們有人混進了衛軍營,已經部署好了!”

謝桓聽他這麽說,沉吟片刻,咬牙點頭:“好!”

家中一貧如洗,自然沒什麽好收拾的,三人跟着麻七出門,往離得最近的西北門走去。

麻七等人為這一刻準備了許久,西北門此刻由自己人守着,再加上大雪紛飛、不見人蹤,他們趁着夜色有驚無險地出了城。

只是沒想到,剛離開城門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身後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不久後,追兵越逼越近,箭矢如蝗飛來,險險擦着他們耳際、臉側、腿邊呼嘯而過,完全是不留活口的意思。

謝桓不慎肩頭中了一箭,痛得悶哼一聲,緊緊抓住缰繩,低聲喝道:“你們快走!我去引開追兵!”

顏氏眸色堅毅,立刻跟着他撥轉馬頭:“麻七!務必護送禛兒脫離險境!”又對伏在麻七身前的謝容禛道,“禛兒,若實在走投無路,你就拿着那枚玉墜去連家堡!連老堡主義薄雲天,必能護你性命!”

玉墜就挂在謝容禛的頸間,他聽父母提起過連家堡,知道連老堡主曾在深入南疆時受過外曾祖父的恩惠,這枚玉墜就是連老堡主當年留下的報恩信物,也是他們此刻唯一的家當。

謝容禛隔着衣襟抓住那枚玉墜,雙目赤紅:“我和你們一起死!麻七叔,跟過去!”

“不許過來!”顏氏第一次對他嚴厲訓斥,咬牙道,“你要活下去!好好活着!”說罷含淚深深看他一眼,直起身狠夾馬腹,緊追謝桓而去。

謝容禛看着父母的背影目眦欲裂,張口欲喊,被麻七飛快地捂住嘴,随後腰間一緊,人就被帶下馬,翻滾進半人多高的荒草中,緊接着被麻七死死壓制住,不得動彈,只能眼睜睜看着父母領着幾名九溪族人引着追兵飛奔遠去。

謝容禛從憤怒掙紮到顫抖痛哭,最後漸漸恢複平靜,瞪着無神的赤紅雙遙望天地相接處蒼茫的夜色。

麻七将他松開,又将他扶起,喉頭哽咽:“公子……”

謝容禛沉默許久,終于低聲開口:“麻七叔,我們走吧。”

離開這裏,活下去!

不能讓麻七等人的心血白費,不能讓祖母與族人的血白流,不能讓父母白白喪命,不能讓親者痛仇者快!

他幹脆利落地跪下來對着父母遠去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抵着地面,嗓音沙啞冰冷,猶如裹着寒冰的沙粒,一字一頓平靜道:“爹,娘,我會為你們報仇。”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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