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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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未明, 霧氣氤氲。本還沉寂一片的村舍,忽被一聲院門的開合聲擾亂。我望着那扇不知被我開合過多少次的院門,知道此時将從那扇院門後走出的人, 會是誰。
馬佑樘似是剛睡醒沒多久, 一雙眼睛半睜半阖的看着路,面上帶着的, 是少見的惺忪。一只木桶被馬佑樘拎在手中,仔細看去, 便能看見那只成色明明還很新的木桶上, 已有了不少的磕碰痕跡。
可惜了這麽好的木桶。
倚在臨院院門上的那人的心緒被無比清晰的傳遞過來。我望着那站沒站樣的女裝大佬, 看見了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
——王奕析。
樘哥那夜在聽蒲松齡說完《人妖》篇的真實劇情後,還曾異想天開的說蒲松齡聽來的那個故事,會不會真的發生過, 就發生在我倆的身上。我當時一聽一樂也就過去了,現在,看着抱臂往井邊逛悠的王奕析,我才驚覺, 我和樘哥,或許真有個被我倆共同遺忘的上一周目。
馬佑樘将井繩系在木桶上,随手一投, 将木桶投進了井中。比之最後響起的那聲木桶的落水聲,倒有一聲木桶與井壁磕碰時發出的悶響先響了起來。
馬佑樘聽見那聲悶響,半閉着的眼睛也不閉了,他探頭往井中瞧了瞧, 再擡頭時,臉上全是無奈。
這敗家子長的倒還不賴。
王奕析一邊腹诽着往馬佑樘的身上貼标簽,一邊又忍不住心疼的嘬了嘬牙。瞧那模樣,看着比木桶的主人還要心疼那只木桶些。
馬佑樘見木桶喝足了水,便搖着轱辘往上提桶。一路上提,木桶免不得又撞了幾次井壁,王奕析聽了幾聲悶響,幹脆翻了個白眼一撸袖子,想替那敗家子把桶提上來。不成想還未走近,系在木桶上的井繩率先罷了工。系着的活結一松,被碰出了半桶水的木桶直直的往下一沉,又掉進了井裏。
王奕析失笑的搖搖頭,對着敗家子的一張俊臉,說出句戲弄的話來。
“水具落井,不吉利啊。”
——若早知會一語成谶,當初,便不多說那句話了。
沒頭沒尾的念頭湧進腦中,我望着初次見面,便噼啪着擦出火花的兩個人,沒由來的,失了再往下看下去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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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仍在流逝,被旁觀的兩個人,仍繼續演着他們的故事。
馬佑樘對王奕析的那張烏鴉嘴沒顯出什麽不快,他将目光往自家的小院一望,道:“我去拿長鈎,你……”
“我從這兒等你。”王奕析敲敲井沿,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教你怎麽打水。”
馬佑樘失笑的揉了下鼻子,也不反駁,只轉身往家中走去。王奕析看着馬佑樘腳下略顯急促的步伐,不自覺的勾起了唇角,唇角勾到一半,王奕析的笑意卻又淡了下去。一句“可惜”從王奕析的嘴中溜出,他仰着頭籲出口氣,再一低頭,望見步履匆匆的朝自己走來的馬佑樘,眼中,又染上了喜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馬佑樘提着長鈎續到井中,我看着馬佑樘鈎桶時的熟練動作,回想起我和樘哥第一次見面時,和這如出一轍的情形,心裏只有一個想法——這是掉了多少次桶,才煉出的技能?
王奕析和我想到了一處卻也沒有說破,他遞給馬佑樘一個眼神,示意馬佑樘把桶交給他。馬佑樘會意,把桶放到了王奕析近前的井沿上,還捎帶着又奉上了井繩。
王奕析對這知情識趣的敗家子滿意的點點頭,慢慢悠悠的系着井繩,顯是想放慢動作,好讓這敗家子看的清楚一些。
王奕析系到一半,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眸子一擡,對上了還未來得及将視線移開的馬佑樘。王奕析輕笑着意有所指道:“看清楚了?”
馬佑樘被人抓了個現行也不尴尬,他平靜的回望着王奕析,同樣意有所指的回道:“還沒有。”
一記直球怎麽被發出去的又被怎麽回了過來,兩人間,最先移開目光的,反倒是王奕析。我瞅着氣勢弱下來的王奕析,蹦出倆字來,輸了。
王奕析解開系了一半的井繩,又重新教了起來。這次,馬佑樘的目光,終也老老實實的落到了王奕析的手間。只是……比起井繩,王奕析的那雙手,倒承了更多的注目。
系繩的速度由慢到快,王奕析急急的系好井繩,提着井繩将木桶往井中放。井繩放了一段,放不動了。王奕析一臉血的看着攥住井繩的馬佑樘,問:“幹什麽?”
“我來吧,我學會了。”
有人搶着幹活兒,王奕析也樂得清閑,然後,他就看見口口聲聲聲稱自己學會了如何放桶的敗家子,拎着繩子一蕩,又把桶蕩到了井壁上。
王奕析:……
水灌了滿桶,馬佑樘搖着轱辘往上提桶,王奕析攔下馬佑樘,皺着眉道:“這桶還晃着你就往上提,不又要磕了桶?”
馬佑樘聞此聽話的等了片晌,終是合規合矩的,打了桶水上來。
現下天已半亮,村人大都忙碌起來。王奕析心累的看着那好容易才被打上來的水,打了個哈欠,一伸懶腰往回走去。馬佑樘跟在王奕析的身後,沒話找話道:“你住在李媽家?”
王奕析嗯了一聲以作回應。馬佑樘也不介意王奕析這半冷不熱的态度,接着道:“李媽的柳罐編的很好。”
王奕析聽出了馬佑樘的言外之意,扭頭看向那只木桶,道:“你這木桶還能用很久。”
馬佑樘笑而不語,在王奕析臨進院前,和王奕析道了聲“再會”。王奕析伴着馬佑樘的餘音踏進了院中,腦中想的,全是那個敗家子,怕不是個向往田園生活卻又幹啥啥不會弄啥啥不行的小少爺。
馬佑樘拎着似還帶着王奕析的餘溫的木桶走進家門,腦中想的,是自己手上的木桶,也該到了壞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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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奕析看着登門來買柳罐的馬佑樘,悄悄的掐算着日子,掐算出了他與馬佑樘上次見面時的時日——三日前。
這才過了三天,那木桶就壞了?扯什麽謊。
王奕析嘟囔着坐在院子裏繡手帕,裝的和沒注意到院中多了個大活人似的。但他想裝,卻也裝不下去。李老太拿走王奕析膝上的針線簸籮,拉起王奕析,跟兩人互相介紹了下彼此。
敗家子名為馬佑樘,是今年年初時剛搬來的住戶,就住在隔壁。而刺着繡的女裝大佬,則叫王二喜,是個受不了公婆虐待跑出來的可憐人。
馬佑樘聽完李老太的介紹,只避重就輕的贊了幾句李老太收留王二喜的善舉,但我瞧着他面上細微的變化,明白馬佑樘此時對王奕析的身份已有了疑惑。
馬佑樘沒再續着李老太的話題往下說,而是把話頭一轉,又轉回了柳罐上。馬佑樘問着柳罐的價錢,李老太卻一直推拒不說,只道馬佑樘幫他劈的那些柴,已夠了幾十只柳罐的價了。
王奕析聞言,邊拿回針線簸籮坐回原處,邊打量着牆邊碼的整整齊齊的柴火堆。
都是這敗家子劈的?王奕析偷瞄着馬佑樘的一雙手,推翻早先對馬佑樘的嗤笑,又換了副老媽子護崽兒的心态。
這麽好看的一雙手,該是用來寫字畫畫的,哪能幹粗活兒。
李老太在同馬佑樘說話的間隙,看了眼利索的走針刺繡的王奕析,一看,就樂了。
“喜姐兒,別繡了。你看看你繡的是什麽。”
被李老太一打岔,王奕析這才收回神,他低頭看着手中的繡布,看見了一只活靈活現的鴛鳥,和那鴛鳥旁邊的一小片刺繡。
繡的那一小片東西還未成形,但無論是從走針還是從配色上來看,若真将那片刺繡繡個齊全,繡出的,也絕不是頂灰眼白的鴦鳥。
一只不到半的鴛鳥。
王奕析看着繡布上的東西,拿過剪子想拆線重繡,一只手,卻先他一步,拿走了繡布。正是王奕析方才,偷看了許久的手。
馬佑樘捧着繡布,道:“拆了多可惜。”
“兩只鴛鳥的圖式可沒人買。”李老太怕馬佑樘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她指着那只只繡了個羽冠的鴛鳥,解釋道:“這可是只鴛鳥。”
馬佑樘摩挲着那片羽冠,忽而笑道:“我正好缺了塊手帕,這帕子,就給我吧。”
是日,馬佑樘從李老太家走時,除了拿了只柳罐,懷中,還多了塊手帕。田婉瞧着馬佑樘拿回來的這兩樣東西,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家裏的木桶又沒壞,你拿個柳罐回來有什麽用?”
馬佑樘被說的啞口無言,總不好說,他是為了去見上一面王奕析,才想出的蹩腳理由。田婉說完柳罐的事,又說起了那方繡着個一只不到半的鴛鳥的手帕。
“既沒繡完又繡錯了,你這是被人蒙騙了?買了這麽塊手帕?”
馬佑樘聽着田婉說的“被人蒙騙了”,收起那方手帕放入懷中,含笑道:“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