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朝來寒雨晚來風(二)
我尚需回到西暖閣中向陛下禀明今日所辦之事,可她在聽完我的話之後卻長久的沉默,不發一言。
我思量着自己所奏報之事并無不妥,心下茫然,她這般對我讓我想起了第一次在重華宮拜謝她時,所遭遇的難堪和無助。
正當我努力想着如何打破沉默時,她擱下批閱奏疏的朱筆,問道,“今日除了經廠,你還去了哪裏?”
從她的聲音裏我聽不出任何情緒,但這個問題本身足可以令我渾身一緊。
我知道自己不能欺騙她,也猜到她一早便都知曉了,現在這樣問只是在考量我此刻是否會如實回答,我定了定心神,答道,“臣去了自己的宅子。”
她将身子半靠在椅背上,繼續問道,“你不是不願意置辦産業麽?何時想通了的?”
我喉頭發緊,吞咽困難,勉力吸氣回道,“臣因為遇見了故人之子,所以才想通的。”
“故人?”她拉長了聲音,飄渺而輕柔,“楊湛何時成了你的故人?你和他有舊麽?”
她果然都知道了,我無須再掩飾,“臣與楊湛不是故交,但臣曾為他求過情,亦曾親耳聆聽陛下對他的懲處之意,所以臣在心底冒昧的将他視為故人。”
“你也知道自己冒昧了,如今可知道別人是怎麽看你的了?”
她的話勾起我心中的傷疤,面上那處被唾液唾棄過的皮膚也開始收緊,“是,臣知道了。”我低聲答着。
“那你又知不知道朕會如何看你,如何對你?”
我輕聲道,“陛下對很臣很失望,臣應該接受陛下的處罰,無論何種形式。”
她沒有接着說下去,良久的沉默。
我站在她身後一步的位置,看着她松松挽就得堕馬髻以一個美好的弧度半垂下來,發髻中插着一根玉蝴蝶紋步搖,那蝴蝶好似随時要振翅高飛。
終于蝴蝶的翅膀輕輕的抖動了一下,她開口說道,“朕拿你當做心腹,你拿朕當做什麽?”
我怆然無言,心中溢滿對她的愧疚,我盡量平靜的說着,“對于臣來說,您是君主,是臣一生要盡心服侍的人,是恩人,是臣發誓效忠也一定會效忠的人。”
“可你并知道忠心的意義。你現在在做的事就是在傷朕的心。你以為朕會不知道?你能瞞得住?你可曾想過被朕知曉的後果,還是覺得朕一直對你太過縱容了?
朕從未懷疑過你的忠誠,否則你現在也不可能站在這裏和朕講話了。但朕不能容忍你對敵人的寬容,你數次犯了這條卻始終沒有省悟。
你以為你的同情憐憫會得到敵人的原諒麽?天下間有多少值得同情之人,你周元承一己之力又能幫的了多少?”
我羞愧難當,颌首道,“是,臣現在明白了……”
她揮手打斷我,“你不明白!以你一人之力根本做不了什麽,但你卻擁有全天下最大的靠山!你只有背靠朕,才能有力量去實現你心中所想,幫助你想要幫助之人,讓唾棄你輕視你的人不敢再當面侮辱你。這才是你真正需要明白的事。”
那一瞬間,我恍若醍醐灌頂。長久以來,我一直謹守自己的身份作她的內臣仆從,卻從來沒有想過她為什麽在芸芸內侍中選中了我,她要的是否也只是個能服侍她飲食起居閑時陪她解悶的仆人。
原來她想要的不僅僅是這些。
我真誠的俯身拜倒,頓首道,“臣辜負了陛下的期許,若您能再給臣機會的話,臣一定不會再令您失望了。”
她嗯了一聲,冷冷的說道,“明日起随朕上早朝,晚間給朕念奏疏,朕另有差使交辦給你,你都需要做的妥妥當當的。”她揚起頭,面無波瀾,“朕身邊不養閑人,明白了麽?”
我輕聲道是。她再度拿起朱筆,翻看一道奏疏,半晌後說道,“須讓你長點記性,去外頭跪着,跪到明日卯時前,盥洗後在廊下侯着朕上朝。”
我領命叩謝她,躬身退了出來,在院中跪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被她責罰,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心中沒有半點不甘或委屈,反而有些忐忑自己能否做到她心中希望的樣子。
院中那株古樹的葉子上積了些夜間的露水,有風吹過時,葉子搖動細細簌簌的撒下許多水珠,像落了陣微雨,水珠滴在我皮膚上清涼沁潤,一滴滴的漸次潤到我浮動燥熱的心頭。
我隔着窗紗想象着她伏案時的樣子,漸漸的那個身影變成一道剪影映在窗上,我不斷的凝神去固定眼前的影像,直到深深的把她镌刻在腦海裏,再也無法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