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賞春宴(下)

少微當即給趙梓出了道題。

今有南望方邑,不知大小。立兩表東、西去六丈,齊人目,以索連之。令東表與邑東南隅及東北隅參相直。當東表之北卻行五步,遙望邑西北隅,入索東端二丈二尺六寸半。又卻北行去表一十三步二尺,遙望邑西北隅,适與西表相參合。問邑方及邑去表各幾何?

趙梓接過題紙時愣了愣神。

不是因為這道題,而是……

太子殿下纡尊降貴走下來,親手将自己出的題目交給他,還笑着對他說:“題目有點難,我給你一天時間,解得出麽?”

遍尋不到的解題人,算聖先生諱莫如深的得意門生,當今的太子殿下,現下就站在自己面前,趙梓只覺得恍如做夢一般。

他擡頭撞進這人的眼。

太子殿下年歲比他小,模樣俊俏精致,臉上還帶着些微稚氣,此刻殷切地望着他,親和中透着一抹狡黠,全然是少年人的脾性。

“殿下……”

“這情狀,當叫我師兄才對。”少微驕矜地糾正。

趙梓無奈,太子殿下的身份與他是雲泥之別,叫師兄總歸是逾矩了,不過既然殿下執意以師兄自稱,他自然會順他的意。

“師兄,”原本緊繃的心松緩下來,趙梓抿了抿唇,也笑道,“一個時辰就夠了。”

然而少微卻沒法在一個時辰後再見趙梓。

他父皇讓他出席今年的賞春宴,便是有意讓他多熟悉朝中臣屬,尤其新晉的官員。所以他這日在蘇園中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對,挨個兒接見賞賜完,出來還有數不盡的寒暄問安和國事探讨。這邊典客剛言畢他國外交,那邊奉常又說起祭天事宜,直到晚宴過後才有片刻悠然,彼時已是夜幕降臨,當真是辜負了大好春光。

少微好不容易抽身出來,正要去尋華蒼,冷不丁瞧見偏廳回廊內有兩人正在“花前月下”,恰巧那兩人他又頗為熟識,不由得多上了一份心。

借着花簇的遮掩,少微暗藏身形,悄悄注視着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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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中懸着間隔的宮燈,朦胧地照在那兩人身上。

一個是沈初,一個是他的漫陶妹妹。

漫陶今日傍晚才來,一直與幾位閨秀待在一起說私房話,不過少微清楚得很,她就是奔着沈初來的。

少微聽見漫陶說:“你幫我貼下花钿吧,剛剛跟她們打打鬧鬧,好像被撓下來了。”

沈初道:“公主殿下,女兒家的東西,在下哪裏會弄。”

“我不信,你在聽語樓沒見過那位花魁貼花钿嗎?你不是她的入幕之賓嗎?”

“哎,在下不過是去給聽語樓譜曲,哪裏算得上什麽入幕之賓。”

漫陶輕哼了一聲,任性道:“總之我就要你幫我貼,我自己會貼歪的。”

沈初顯是說不過她,只得妥協了:“好好好,在下來貼,貼得不好殿下可不能怪罪。”

漫陶仰起臉:“嗯,不怪你。”

沈初小心翼翼地給她貼,漫陶在他手指靠近時微微閉上了眼。

“貼好了。”沈初說,“大美人。”

“……”漫陶睜開眼,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像是想從他眼裏看出什麽,最終卻斂了目光,嫣然一笑,“謝謝了,沈初哥哥。蘭心她們還在等我,我先過去了。”

說罷漫陶便穿過回廊離開。

少微搖了搖頭,這才走了出來。

沈初看到他并不意外。

少微道:“肯定是跑回去哭了。”

沈初輕輕說了句:“我把漫陶當妹妹,真把她當妹妹。”

“我知道。”少微嘆了口氣,“她也知道。”

所以剛剛才會那樣喊他,這是他們兒時的稱呼。

“殿下,沈大人。”

少微眸光一亮:“華蒼!你不當值了嗎?”

華蒼颔首:“交過班了。”

“那你陪我去透透氣吧。”少微提議,“今天可把我悶壞了。”

“好。”

被晾在一旁的沈初:“……”

少微安撫:“自尋樂子去吧沈三顧,你這左右逢源的,不用本太子來給你操心了吧?”

沈初識趣道:“殿下也自尋樂子去吧。”

他目送太子和華蒼往園中涼亭而去,對月自哀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什麽,快步走向偏廳,尋他的樂子去了。

宴會将散未散,文士們還在飲酒作詩,太子殿下的離席令他們徹底放松下來,哄鬧聲不絕于耳。約莫是有人喝得多了,打翻了杯盞,又引得衆人幾句調笑。

少微坐在涼亭中,四下太過昏暗,他什麽也看不清,索性閉着眼趴在亭欄上,聽着風噪蟲鳴,聞着酒氣花香,跟華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這勞什子的賞春宴,我是半點春都沒賞着啊,那些文臣唠叨起來簡直沒個完。”少微嘟嘟囔囔地抱怨。

“國事?”華蒼立于一旁,望着少微的側臉。他看得清,只消一點月光燈火,他便能看得見少微輕輕顫動的睫毛。

“要都是國事還好些,魏大人家裏添了個小外孫,還要讓我起名字,我起了他又支支吾吾不甚滿意的樣子。”少微扯了扯腕子上的衣帶,“你坐下吧,繃了一天不累嗎?”

華蒼坐到他身邊:“殿下給起了什麽名字?”

感覺一旁傳來熟悉的熱度,少微不由得往華蒼這邊靠了靠,又覺得亭欄太硬,磕得手疼,幹脆不趴在上面了,轉而支起一條腿,軟骨頭一般半躺到華蒼身上:“我說就叫有福,正月裏出生的,多有福氣。”

“……”華蒼動了動身體,好讓少微躺得舒服些,“嗯,挺好的。”

“我也覺得挺好的,不過魏大人說他好像把小外孫的生辰八字弄錯了,這事就只能算啦。”少微遺憾地說。

華蒼勾了勾唇。

他喜歡聽少微說話,有意思的話,沒意思的話,他都喜歡聽。像現在這樣,一低頭就是這人的耳畔,鼻端是淺淡的熏香味道,于他而言,竟也像是喝了酒一般。

“還有梅大人,與我提了三次他家女兒,耳朵都要出繭子了。”

華蒼聽到這裏,似是酒醒,低聲道:“殿下早晚要娶太子妃……”

少微轉過頭看他:“你希望我早些娶妻?”

華蒼沒有接話。

一時無言。

遠處的宴席中突然傳出一聲叫好,大概是有人作了一首好詩。

少微回過身去:“今日我給了許多人封賞,可我自己卻什麽也沒有得到,就連這滿園春色也不能得見。”

靜默半晌,一把低沉的嗓音在他耳邊緩緩道來。

“這園子的最東邊是是一叢栀子花,白色間青,尚未全開,但那香氣半個園子裏都能聞到;迎春有些頹敗了,在西面的院牆邊;杜鵑開了一路,從南到北;蘇湖邊有四株木蘭,還是紫紅色的花苞;這亭子周圍的花我不認識……”

華蒼巨細靡遺地說着,有些地方講得不倫不類,甚至毫無美感了,但他還是盡力将自己見到的景色呈現出來。

耳朵又熱又癢,少微靜靜地聽着,那聲音攜着溫暖的氣息,從他的耳朵鑽進他的心裏,而他眼前的黑暗中也似乎開出了成片成片的花。

“這亭子周圍的花長什麽樣?”他問。

“白的,一串串的,花口朝下,尖端有點卷。”華蒼笨拙地描述。

“是鈴蘭吧,花朵像一個個銅鈴。”

“對。”

“還有麽?”

“還有……”

在涼亭裏待着,少微有些忘乎所以,知道宴會結束,衆人熙熙攘攘地散去,他才想起與趙梓的約定。

他猛然坐起,道:“哎呀,差點忘了,趙師弟還在偏廳等我呢。”

“趙師弟?”

“嗯,就是今年的榜眼,趙梓。上次那道葛長題就是他出的,如今他拜入先生門下,便是我的師弟啦。”

“哦。”那個鬼畫符的出題人?

“我給他出了道題,說好了給他一個時辰來解,怪我,我竟然給忘了。”

“夜深了,殿下可改日再召見他。”

“不成,總不能無故爽約,況且我很想知道他解出來了沒有。”少微拉起華蒼,“他多半還在偏廳等我呢,我們走吧。”

少微往前走,卻被手腕上的衣帶又拽了回來,他不解回頭,就見華蒼還站在原地未動。

他問:“怎麽了?”

華蒼語氣淡淡:“殿下想見趙梓,便去見吧。只是屬下還有些事要與校尉交待,要先行告退了。”

“華蒼……”

不待少微再說什麽,華蒼解開了他手腕上的衣帶:“從此處到偏廳并不遠,一路上也有燈火,殿下自己留心些過去便是。”

看着華蒼離去的背影,少微只覺委屈至極,心裏頭也賭了一口氣:“我自己去就自己去!誰非要你陪了!”

先是那個什麽梅大人家的女兒,又是什麽趙師弟,華蒼的心情十分煩躁。

他知道自己肖想的都是不該、不能、不許,但方才那一陣怒火真真是要把他燒昏頭了,現下夜風一吹,才清醒不少。

——總不能真的放着他不管。

——春夜寒涼,他穿得不多,還是給他送件鬥篷過去才好。

——說不定那個什麽趙師弟已經走了。

——算了,人要走了他又會惦記。

——嘁,什麽算術題,都是鬼畫符。

華蒼拿着鬥篷往偏廳行去,參加宴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他先是聽到一聲“噗通”,之後是幾聲遲鈍的驚呼。

“有人落水了?”

“是誰?”

“該不會是梅大人吧?梅大人今日醉酒了。”

“在哪兒呢?”

華蒼的心口莫名狂跳,加快步伐朝蘇湖邊跑去。

臨到近前,他凝神望向湖中,就見一個身影在水裏掙紮,攪散了湖中月影。

飛濺的水花中,他看見太子衣飾的一角。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殿下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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