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苦夜長
又是一個不眠夜。
少微睡不着, 閉上眼就是那漂滿屍體的沙河, 搖搖欲墜的水壩, 還有華蒼留給他的那個淺淡的親吻。
他想讓他安眠, 如今卻成了噩夢。
心像是被撕扯着、拖拽着, 一直沉到黑暗寒冷的地獄裏去。
晝短苦夜長, 何不秉燭游。
少微翻身下榻, 止住了要跟上來的卷耳和桃夭,徑自拎了兩盞宮燈,漫無目的地走在這徒剩寥落的閑庭中。
穿過宮牆, 繞過回廊,饒是他對這座宮殿再熟悉不過,沒了旁人指引,這般瞎轉亂走, 終究還是撞了柱子。
少微自嘲一笑,猛地揚起手。
袍袖翻飛,華美宮燈重重砸在廊柱上, 燭火慢慢蠶食了燈紙,湮滅了最後一點朦胧。
這是場不公平的捉迷藏,他永遠贏不了。
不知太子為何動怒,墜在遠處的衛率趕忙上前,只聽得那孤寂挺拔的身影說:“從今往後, 我所到之處、所望之處,每一間房屋,每一條走道, 每一個角落,都要燈火通明。你們不必為我提燈,亦不必為我引路,我想見的,自當得見。”
衛率怔愣片刻,跪地領命:“是,殿下。”
他看不清太子的神情,但仿佛從這一瞬開始,他所侍奉的主子與從前不大一樣了。
東祺宮從此處處通明,燈火徹夜不熄。太子殿下将要去的地方,沿途也都有宮人或侍衛先行,挂燈點燭,照出一條明晃晃的路。
旁人不知,只當是太子殿下講究排場,或是不喜暗處。
有朝臣谏言說太子太過鋪張,德行有損,皇帝聽過就算,毫不搭理。他自是知曉太子有眼疾,這是他最疼寵的孩子,此番作為哪裏算得上錯處,況且随行的人多些,周圍亮堂些,于太子的安危也有益,既如此,縱然多耗費些燈燭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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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前夕,天氣漸暖。
大戰所帶來的國庫吃緊、災民安置等問題均已逐步化解平息,皇帝的頭痛之症近來也稍有好轉,正是一派祥和安穩,因而此次端午節宮裏想好好操辦一下,讓大家高興高興。
“聽聞今日城外有賽龍舟?”少微伸展雙臂,讓桃夭給他穿戴繁複衣飾。
“有呢,早半個月就開始籌備了,這會兒該決出勝負了。”桃夭笑答,“說是去年沒賽成,今年的獎賞翻倍,各地挑選來的龍舟隊都積極得很。”
“那想必很熱鬧。”
“城裏一半人都跑去淮水河邊了,可不熱鬧麽。”桃夭踮着腳為他理好衣襟,撫平肩上的褶痕,感嘆道,“殿下又長高了些,真是越發豐神俊秀了。今日端午筵席,怕是又要有不少人動心思了。”
少微疑惑:“動什麽心思?”
桃夭道:“當然是說媒的心思啦。殿下不知麽,您現下可是整個長豐最炙手可熱的如意郎君,多少閨中女子對您芳心暗許呢。”
少微攏了攏袖子,失笑:“你又曉得了。”
桃夭啧啧:“奴婢就是曉得,不信等端午節後再看,殿下的耳根子保準清靜不了。”
少微不欲與她争論這個,見穿戴齊整了,便道:“我先去看看憫兒,你随我來,帶上那竹編的小籃子。”
“奴婢遵旨。”
流華宮是再沒有往日的悠閑了。
彌夫人給皇帝新添了個小皇子,院落裏乳娘侍婢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又有後宮妃嫔輪番前來道喜恭賀,着實讓素來喜靜的彌夫人費神了好一陣。
今日端午筵席,出了月子的彌夫人自然要去,小皇子也要露個面。這會兒彌夫人梳妝已罷,一襲淺色宮裝襯得她端莊寧和,雖說體态略有豐腴,卻不掩其如玉氣質,一颦一笑間帶着初為人母的溫柔,在少微看來,倒是比從前更美了些。
侍婢通報了一聲,彌夫人抱着孩子走到外間來。
孩子安安穩穩地睡在襁褓裏,小臉白嫩嫩肉嘟嘟的,很是讨喜。
少微湊近了看:“怎麽又在睡呢?”
彌夫人笑答:“殿下趕得不巧,憫兒剛剛吃飽,這會兒正犯困。”
少微點頭,小心翼翼地戳戳那軟嫩的臉蛋:“吃了睡睡了吃,宮裏頭就他最快活了。”
“憫兒好福氣,能得殿下時常看顧。”
“我與憫兒有緣。”少微垂眸望着這孩子,“他一出生,我們便勝了,就連父皇也說,他興許是我們長豐的祥瑞。”
皇帝的第五子,剛好是他們奪回落沙城那日降生的。
三月初九,酉時三刻。
那時洪水湯湯,萬千将士血灑異鄉,他們終于撞開落沙城門,置之死地而後生。
待大軍歸來,皇帝聽聞此事,覺得頗為巧合,又見少微終日哀傷沉郁,惟獨對這剛出生的幼弟十分上心,便準許他随時來流華宮看望,還讓他來給這孩子取名。
少微說:“祥瑞有靈,當悲憫蒼生,以令天下長安,取一個憫字如何?”
李延憫的名字就這般定下了。
少微對憫兒很好,當真是放在心尖上的那種好。
他示意桃夭把小籃子遞來,裏頭放着尚衣司新繡的一對艾草香包,四角粽的形狀,繡線裏裹着金絲,一只繡着竹葉蘭花,一只繡着瑞獸麒麟。他将竹葉蘭花那只贈給彌夫人,又把瑞獸麒麟那只塞到憫兒的襁褓裏。
彌夫人謝道:“殿下有心了。”
小籃子裏還有些零碎玩具,陶響球、人馬轉輪、玳瑁盤、小陀螺……都是請有名的工匠做的,極為精巧,少微一股腦兒都給了這孩子。
彌夫人忍不住笑出來:“殿下,憫兒還玩不了這些。”
少微面頰微紅,他以前從沒照顧過這般幼小的孩子,也不知該送些什麽,只得尴尬道:“唔,總有用得上的時候。”
彌夫人望着他,嘆道:“都說皇家薄情,殿下卻是個性情中人。殿下對待幾位手足寬厚仁德,又如此疼愛憫兒,實是皇家之幸。我這深宮中人,不知殿下經歷了什麽,只願殿下心中郁結早日開解,莫再惦記故人舊事,徒惹傷懷了。”
少微手指撥弄着憫兒的撥浪鼓,唇畔竟是牽着一抹笑意:“多謝彌夫人勸誡,然而那些故人舊事,若我不去惦記,還會有誰記得呢?便随我吧。”
時辰不早,筵席要開了,少微先行一步。
彌夫人送過他,輕輕拍撫着懷中嬰孩:“憫兒啊,你要想在這宮中過得平安順遂,只能倚仗這位太子哥哥了。你太子哥哥撐得辛苦,你以後可要聽他的話……”
端午筵席果然辦得熱熱鬧鬧,皇帝心情很好,難得多飲了幾杯。
席上被提及最多的就是立下戰功的太子和剛出生不久的五皇子,少微面上一派和樂笑言,與誰都應對自如,實則兩杯雄黃酒下肚,已不知旁人在說什麽了。至于五皇子,尚且是什麽都不懂的年紀,兀自睡得天昏地暗。
二皇子李延铮似有些心不在焉,近來他隐隐察覺到什麽,卻是有苦說不出,他那官居谏議大夫的外公今日甚至沒有出席。三皇子李延晖面前已剝了五個粽子了,他早前心儀的姑娘嫁了別人,正難受着,除了吃什麽也不想幹。四皇子李延霖安靜地坐着欣賞歌舞,只是臉上猶帶病氣,人看着又瘦了。
漫陶時不時瞪一眼遠處的沈初,沈初消受不起,攬過坐在一旁的趙梓就去尿遁。秀陶幾次要找那唯一比她小的弟弟玩,被她母親拽住了沒讓。
少微放下酒樽,心裏空落落的。
他忽然想起那年春節。
同樣的萬和宮,同樣嬉鬧的衆人。可那人在暖閣裏等他,于是他看什麽都美,吃什麽都香,做什麽都快活。
原來少了那麽一個人,便少了那麽多意趣。
回到東祺宮,少微不肯就寝,執意要去暖閣。卷耳無法,只能匆忙添了暖閣裏的燈火,好讓主子看得清晰。
少微蹲在地上,目光凝于一處。
暖閣的地面磚縫中還嵌着一顆金豆子。那是他父皇贈予他的,被他和華蒼玩打金珠時留在那裏,當時他們想了好些辦法也沒有弄出來,說是就讓它這麽嵌着吧,左右不會丢的。
如此一晃,這金豆子竟是嵌了兩年了。
都蒙上灰塵了。
少微不甘,想把它弄出來。他借着醉意,取來匕首一寸寸劃開磚縫,将那兩塊磚生生剝離開,終于是把金豆子取出來了。
他用衣袖擦幹淨珠子,對着燈火照看。
眼一花,那圓潤珠面上仿佛映出了兩個人的臉。
少微忽而笑得開懷。
他自問:“打金珠,玩麽?”
又自答:“玩!”
端午節後,果然被桃夭言中了。有數人來給太子說媒,說到了皇帝那邊。
皇帝叫了少微過去,詢問他的意思。
少微只說不娶。
皇帝問他為何,他說:“兒臣年紀尚輕,何必急于一時呢,父皇娶母後也沒有這般早的。況且大戰甫歇,百廢待興,兒臣哪有閑工夫兒女情長。”
“就你由頭多,朕看你就是沒個定性,不想找個人束着你。”皇帝數落了他幾句,卻也沒有再逼他。
他們都覺得來日方長。
誰也不曾料到,這平靜日子僅僅維持了三年。
太安廿六年,禁宮之內變故頻生。
年僅十四歲的四皇子李延霖突發心絞痛病逝,皇帝大為哀恸,原先再三複發的頭痛之症驟然加重,一下倒地不起。太醫急忙施針用藥,足足花了兩天兩夜才将皇帝救回。
然而經此一病,皇帝竟是無法自如活動了,只能終日癱瘓在床,偶有清醒之時。
少微臨危受命,全權擔下了朝政之責。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誰還記得,當年那個跳脫恣意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