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二兩茶
長豐武略将軍華蒼, 其名是回來了,其人卻是直接上了戰場。
傳言中早已戰死沙場的将軍驟然回歸,在邊境領受兵符, 襄助渠涼抵禦革朗大軍——于知情者看來, 或許這只是華蒼在忠孝之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可在不知情的天下人看來, 這其中的彎彎繞着實耐人尋味。
有人說是年輕的長豐帝花費數年布了一個局,把華蒼安排成了渠涼細作, 甚至一手促成了渠涼內亂;有人說是當年華蒼故意詐死, 只為成全華家滿門忠烈, 實則他根本是個懦弱無能的逃兵;也有一知半解的,說華蒼重傷被路過的淳于烈所救,牽扯出了其父華義雲與渠涼元夕郡主的愛恨情仇, 之後渠涼內亂,他如何深陷其中,如何争權奪利,如何被現任渠涼王利用又擯棄, 最終落得一無所有,只能狼狽回到長豐。
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猜測,光是民間話本中就流傳着七八個跌宕起伏的故事, 然而這些對少微和華蒼而言,全都無關痛癢。
天德塔中,武略将軍的長生牌位被換成了一盞長命燈。在此地灑掃的小沙彌擡起肉呼呼的胳膊,給那些燈挨個添了油。
少微盤腿坐在蒲團上, 跟那盞燈絮絮叨叨說了會兒話。
外頭趙梓帶着一衆侍衛靜默等候。
小沙彌看看這個滿身貴氣的俊俏哥哥,又看看那燈上的挂牌,他字還識不全,好奇地問:“他是誰呀?你們關系很好麽?”
“他是個大将軍,非常非常厲害,剛剛打了勝仗。”少微手撐下颌,眼裏映着暖黃的光,笑道,“我跟他的關系特別好,你看,他還送了我禮物。”
少微從袖中拿出一物,在小沙彌面前炫耀。
小沙彌掀開包裹在外的黑色布帛,當先被這塊布上的圖案吸引了目光:“哇,這是什麽妖怪,好兇。”
“它叫陸吾,這是革朗的王旗。”
小沙彌沒有聽懂。
這旗子意味着華蒼他們已經于呼維斜正面交鋒了,根據戰報所言,渠涼和摩羅也都各自做好了準備,只等着最後那一場大戰。
不過少微在意的并不是這些。
黑色陸吾旗攤開,裏面是一部完整的《綴術》。
Advertisement
少微尋這部算術著作尋了好久,沒想到華蒼竟在邊境的摩羅商局為他買到了。
此書中俱是極其晦澀難懂的算題,不僅僅是開立圓術的延伸,甚至涉及到了更高階的消元法則,稱得上是所有算經學者的憧憬和噩夢。書頁上有不少前人的批注,除卻一些算式注解,竟然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牢騷,類似“撓頭揪發,究竟幾何”、“天下至難不過如此”、“解不出,再沽酒二兩”等等,倒是比算題更有趣味。
少微也飽受打擊,鑽研數日才看了前兩頁,而且還不甚明白,簡直懷疑自己平生所學盡是雜碎,真的很想“撓頭揪發”“沽酒二兩”醒醒神了。
不過,書的扉頁上留的四個正楷小字,他卻是看懂了。
——思之如狂。
并非華蒼的筆跡,似乎也是之前那位仁兄解不出題的自嘲。
只是到了少微手上,卻太過刻意。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有些人吶,喉嚨好了也不肯好好說話。”少微站起身來,瞧着小沙彌一臉茫然,十分惋惜地說,“你一個小和尚,自然是看不明白的。”
振振衣袖,少微步出佛塔,回宮的一路都在思索,該送什麽回禮好。
近日關外捷報頻傳,華蒼連連取勝,不僅幫渠涼扳回三城,更識破了呼維斜圍魏救趙之計,将兩股趁亂潛入長豐境內的革朗軍清洗殆盡。
而此時朝中也發生了幾件大事。
上月左相沈殷過世,沈初告了假,扶着他父親的靈位回老家治喪。剛過一個月,右相葉文和便也告老還鄉。
這兩位老臣明裏暗裏鬥了一輩子,互相掣肘,竟是在這件事情上也不肯相讓,幾乎前後腳離開朝堂。葉相卸下一身重擔,朝少微行過大禮,緩緩走出長慶殿,卷耳聽見他輕嗤了一聲:“打不過就跑,老家夥真是不中用。”
“誰說失去對手不是件令人難過的事呢。”少微在折子上寫着朱批,對趙梓道,“沈初走了這麽些天,你是不是也覺得無聊的緊?”
趙梓仔細整理着各類文書,不動聲色地說:“還好。”
少微停了筆:“當真?”
趙梓擡眼:“陛下有所不知,他回去服喪也沒閑着,三天一封信地來煩,臣……臣事務繁多,還要應付着,哪裏會覺得無聊。”
少微聽了大笑:“那應當是他覺得無聊了,說來也是,就他那個性子,要他安安分分待着比要他的命還難受。要不這樣吧,孤去陽縣看望看望他們沈家,你跟着一塊兒去,就當散心了。哼,三天一封信,哪來那麽多話要說,讓沈初也說給孤聽聽。”
“陛下,眼下兩位丞相退出朝堂,人心浮動,邊境又戰亂未歇,恐有不妥。”
“沒什麽不妥的。”少微推開所有奏本,“這朝堂要真因為少了兩個老臣就亂了,那孤這個皇帝還做着有什麽用?至于邊境,邊境有華蒼在,又有何懼?走吧走吧,陽縣距離秣京不遠,來回不過幾天,出不了什麽事的。”
趙梓拗不過他,只得急急忙忙讓尚禮司安排。
于是三天後,少微攜趙梓微服出現在了陽縣的沈家老宅。
沈初還戴着孝,領着全家老小過來拜見少微。少微一一見了,給了安撫賞賜,便讓他們自去做事,不需顧及他。得此殊榮,沈家人頗為感懷,只想着要如何報答皇恩,長輩們揪着沈初好一頓說教,叫他務必忠心侍奉陛下,要像他父親一般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沈初跪在祠堂前受完□□,待脫身出來,已瞧不見少微和趙梓的人影了,問了家仆和侍衛,才知道他們去了東邊茶園,他只得忙不疊尋過去。
……
沈初陪趙梓坐在田埂邊,用侍衛剛削的竹筒杯喝了口茶水。
他問:“咱們陛下到底是做什麽來了?”
趙梓:“陛下說是來看望你。”
沈初:“可他攏共就跟我說了三句話。”
趙梓:“嗯,你要覺得不夠,也給陛下三天寫一封信吧。”
沈初:“……”
趙梓囑咐他:“去給陛下準備炒茶竈吧,還有的忙活呢。”
沈初望着漫山茶壟,他們的陛下正向采茶女學習如何采茶,笨拙地挑着茶菁掐着芽尖,不一會兒扯下笠帽,樂呵呵地擦了擦額頭的汗。
他不由感嘆:“咱們這位陛下是真能折騰啊。”
趙梓懶得理他,翻開膝上那本手抄的書冊,從袖中取出算籌演算。
沈初瞅了眼:“喲,這不是咱們陛下的筆跡麽?《綴術》……什麽東西?”
趙梓抿了抿唇:“陛下的手抄本,這部算經太過深奧難解,陛下讓我好好研讀一番,再與他交流心得。”
“哼。”
“……”趙梓瞥他一眼,“你哼什麽?”
“我是忠君,你是慕君,知道我們兩個的區別嗎?”
趙梓不言。
沈初道:“自古以來,忠君只有兩個結局——為忠君死而無憾,為忠君生而無求,而慕君則不同,慕君的結局太不可控了,因為無論何等傾慕之心,總是有所求的。”
趙梓斂目道:“沈大人多慮了。”
沈初不置可否,起身去給少微準備炒茶竈。
連着三天,少微先是采茶再是炒茶又是揉茶,在沈家茶園忙得雞飛狗跳,最後終于得了二兩多新茶。
一個月後,華蒼在軍帳中收到皇帝陛下的回禮——
戰場艱苦,孤給你炒了二兩明前茶,嘗嘗。
華蒼擦去照青槍上的鮮血,淨手沏了新茶,恰巧白千庭進入帳中:“哎呀!哪裏來的好茶,将軍豈能獨享!”說罷随手倒了一杯喝下。
華蒼:“白校尉,如何?”
“茶葉是陽縣的好茶葉,可是這茶……”身為一個嘗遍好茶的富商,白千庭中肯地評價,“炒糊了吧。”
“陛下炒的。”
“……”白千庭跪着喝完了剩下的半杯茶。
華蒼喝完這一壺,提槍而出,打了一場名垂青史的勝仗。
長豐武略将軍華蒼,陣斬革朗單于呼維斜。
至此,長豐、渠涼、摩羅合力擊退革朗,小紮布爾求和。經過四國共同商議,宣布休戰,小紮布爾作為革朗的新任首領,簽署止戰條約。
“原來是禍起蕭牆。”少微看完戰報,心情十分愉快,“這位小紮布爾真是個聰明人,這手借刀殺人用的極妙,篡位都篡得如此名正言順。”
“自幾年前呼維斜重用木那塔而打壓紮布爾一族開始,這禍根應當就埋下了。”趙梓道,“呼維斜窮兵黩武,當真是自取滅亡。”
“不管他是不是自取滅亡,這回都是華蒼得了頭功,孤要去給他慶功!”
“去……給他慶功?”趙梓心頭一緊,察覺到不妙。
果然,少微下一句話便語出驚人:“此次三國協同鏖戰,終得大勝,孤已發了慶功帖,邀渠涼和摩羅的君主在昕州會盟,共襄盛宴。”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能守着他便可,哪兒來那麽多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