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昨夜,姜初亭躺在屋頂望着夜空時,都還在恍惚的想,子闕的孩子如今也該十六歲了吧。
沒料到,今天就看到了真人。他知道,這孩子的名字叫林知。林家以母親為尊,生的孩子都是随母親姓。
林知大概是聽信了林宣的話,還有外間流言,所以,對他有很大的敵意。
姜初亭捂着傷處,血順着指縫往下滴落,緩緩站起身來。他雖被他刺傷,卻沒有任何要還擊的打算。畢竟是子闕的兒子。
姜初亭立直了身體,低而緩慢地對林知道:“當年之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雲子闕是林家家仆之子,林惜與他一同長大,暗生情愫,林宣做主,便有了所謂的婚約。
雲子闕極度厭惡林家風氣,不愛林惜,更不願意答應這門婚事,奈何他祖上三代都忠于林家,父母更是以家主為尊,唯命是從。他不願意娶林家小姐便如同觸了他們的逆鱗一般,暴跳如雷,輪番斥他不知好歹,不識擡舉,還關他一段時間的禁閉,讓他思過。
雲子闕情緒壓抑,最後想辦法逃出林家了,姜初亭便是在他出逃在外時遇上他的。
雲子闕豐神俊美,溫柔爽朗,時常喜歡逗他,又愛對着他笑。他初涉情愛,思路簡單,根本看不出那人笑容底下有多少苦楚,又有多少欲言又止。在後來知道雲子闕有婚約在身之時,他完全不敢置信。
因為出生便是林家的家仆,雲子闕就算逃走,只要林家追究,他會一直被官府追捕。他為身份所困,被父母逼迫牽制,被抓回林家之後,最終選擇了妥協。
姜初亭當年還不到十七歲,少年心性,固執又倔強,不甘就這樣被撇下,又想救他出困境,于是趁着林家辦宴,人多手雜,單槍匹馬成功混進去後,尋到了雲子闕,想帶他離開。
雲子闕乍見他驚喜無比,卻堅決不跟他走,而且心急如焚地轟他快些離開這裏。
姜初亭不肯聽,打算直接将他打暈拖走,雲子闕故意說了些絕情的話,姜初亭聽得又是委屈,又是失望,又是憤怒,雙眼通紅轉身便走。
原本一直催促他的雲子闕卻不知為何,兩步追上他,将他摟入懷中,無聲落着眼淚,珍而重之地親了親他的唇。
這一吻,仿若有種說不出的意味。
姜初亭一時驚疑不定,神思混亂,竟沒注意外面靠近的腳步聲。
倏地,房門被從外破開。
院子裏站着的是面容冷沉的林宣,臉色蒼白的林惜,還有許多參加宴會的賓客。他們都看到了兩個男人親密摟抱在一起,臉陡然分開的一幕,哪裏還不懂剛才發生了什麽?賓客全是江湖人士,不乏就有人認出其中一個是在武林大會中嶄露頭角的姜初亭,登時一片嘩然議論。
如果姜初亭是個女人,倒沒那麽驚世駭俗。可他是個男人,還是九重天有頭有臉,被同輩羨慕長輩贊許的少年新秀,卻在人家成親前夕,跑來勾搭林小姐青梅竹馬的未婚夫,那就真是夠颠覆,夠無恥,夠不要臉了!
林惜當時暈過去了,聽到下人驚呼雜語,衆人才知林小姐已有了身孕。于是更覺得她可憐,對姜初亭的行為愈發譴責不齒。
林家任由此事鬧大,而且越傳越歪,從私會到私通,捉奸在床,繪聲繪色,好像都親眼見過。
姜初亭斷袖斷得全江湖皆知,名聲是徹底壞了。
不管雲子闕和林惜的婚約是不是枉顧人意願的,這兩個字一出,他就被強壓一頭。就算解釋,于旁人而言只是他的無恥詭辯。
如今面對這個孩子,是同樣的道理。
更何況,林知不是旁人,他就是林家人,且不說林家是怎樣給他灌輸所謂的“真相”,孩子的內心幾乎原本是偏向于自己的父親母親,他自然願意相信別人才是那個該承擔一切錯誤的惡人。
這麽些年,對于流言他知多說無用,索性漠然置之。可他不想從肖似子闕的那張臉上,看到鄙夷。
姜初亭勉力道:“我跟你爹在一起時,并不知他跟你娘有婚約。當年去找你爹時的情形,也不是傳言中說的那般不堪,你不要聽信……”
“不要聽信別人的話,難不成要信你的話?”林知冷笑着打斷了他。
姜初亭定了定神,望着他道:“林知,非親眼所見、非親身經歷的事,不要輕易下定論。”
林知提劍重新指向他,惱怒道:“誰讓你叫我名字?”目光中閃着譏嘲,又道:“依你的意思,是我爹騙了你?你是無辜的?”這個人當真把自己摘得幹淨。
林知很小的時候就從祖父祖母,還有外祖母口中聽說過這人的無恥行徑,在他爹娘大婚前跑來勾引他爹,被衆人當場捉奸,鬧得沸沸揚揚,害得他娘差點流産。
祖母還告訴他,他爹其實根本不愛那個男人,不過受到了勾引蠱/惑罷了。
家裏人,外面的人都這樣說。難不成大家大費周章,衆口铄金,就是為了來污蔑這個人?
方才他之所以在看到姜初亭的臉時愣了愣,是因為這人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此時,就算胸口有傷,仍舊站得挺拔,眸光清亮,一身青衫,立如松竹,微風吹過,發絲衣帶飄然,氣質纖塵不染。
不妩媚也不風情,怎麽看,都不太像是四處勾搭蠱/惑的男狐貍精。
原本還有點意外,可聽得姜初亭這番狡辯推脫的話一出口,林知像是被觸怒了一般,對他心頭憎惡更甚。
他還沒出生,他爹就自盡了,他娘這些年一直都郁郁寡歡,時常望着他爹的畫像發怔。
他爹的死,他娘受到的傷害,全都是因為這個男人!
他以前沒見過姜初亭,但已對他厭惡反感多年,一直都想來找他不痛快,可他娘嚴令禁止他靠近九重天的地界,不允許他來尋人。
他只道娘親心慈手軟,不願意為難那個人,他卻在心中一直記恨着。終于離家找了機會,買通了下山來的九重天小弟子,弄清了姜初亭的形容裝扮,派人在回山的必經之路盯着,一得到消息就趕過來了,對他出手。
可他竟全數不認,果真是如同傳言中的厚顏無恥。他不懂他娘還有外祖母為何會放任這人活到現在。
面對他的質問,姜初亭頓了頓,只道:“你爹有他的無奈之處。”雲子闕當年确實隐瞞了他,可事到如今,他不願當着這孩子的面說一些怪罪的話。
而且這孩子對他的看法先入為主,根深蒂固,他如果說子闕當年完全被迫娶親,便要被視為挑撥離間,颠倒黑白了。
林知果然不耐再聽他的解釋,再次出手,姜初亭就算不想動手,也只能拔劍。
林知出手明顯較剛才要狠,他的劍法已經很不錯,奈何比起姜初亭還是差了火候,最終被制服。
林知察覺剛才姜初亭其實已經讓他了。他自知狂傲,低估了這人,略感丢人,十分懊惱,面上卻不顯。先瞥了眼架在自己脖子旁邊的劍,又看向姜初亭,卻發現姜初亭那雙溫潤澄澈的黑眸正盯着他。
仿佛他的臉只是一層薄薄的煙雲,目光穿透了過去。
林知頓時明白了什麽,說不上是怒氣更多,還是惡寒更多,低吼道:“死斷袖!看什麽看,再看把你眼睛挖掉!”
任性冒失,果然還是個孩子。姜初亭被他罵也不生氣,對他包容心格外強,不着痕跡的彎了彎嘴角,略加思索之後,收劍閃近,點了他的穴道。
“過去的恩怨已經過去了,你找我無益。穴道很快就會自己解開,到時候自行離去吧。”姜初亭拾起面具,也不再多停留,轉身走了。
林知只得僵立不動,咬牙沖着他離去的背影道:“姜初亭,以後別讓我遇到你,否則,我見你一次教訓你一次!”林知餘光瞥見姜初亭搖了搖頭,似乎在笑他不自量力。他氣得臉頰鼓起,眼神逐漸陰沉下來。
姜初亭衣服上沾了血,瞞不過衆人,更瞞不過他的掌門師兄重華。他回到後山還不到一炷香時間,重華便領着大夫匆匆而來,其他六位師兄也都陸續趕來,本來還算寬敞的木屋一下顯得局促起來。
在弟子們面前眼裏肅然端方的的師父師叔師伯們七嘴八舌地問他這傷怎麽來的,是誰傷了他。
姜初亭褪了上衣,坐在那兒任由大夫清理包紮,眼睛看看這個師兄,又看看那個師兄,最後還是決定不要說實話。
當年因為林家的事,鬧得九重天很不愉快,特別是重華師兄對子闕意見很大,如果被他們知道傷他的是子闕的兒子,必定又得勃然大怒一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只道是跟人比劍,誤傷了。
重華多看了他兩眼,似是知道他說假話,一甩袖負手在背後,移開目光,也沒多言。
他們走後,仆人送藥來,姜初亭喝下之後不多時,隐隐有些困意,便準備到榻上歇一歇。
魏加得知姜初亭給他帶的好吃的掉在路上了,本來有點不高興,但師父受傷,他還是擔心更多一點,畢竟姜初亭是九重天上對他最好的人了。見他要睡,就打算在榻邊守着。
可守着守着他都快睡着了,姜初亭卻還沒睡。他下床去,從匣子裏拿了一根木簪過來,躺在床上拿着一直瞧。
魏加撐着下巴好奇道:“師父,這簪子有這麽好看麽?給我也看看。”
姜初亭笑了一笑,将簪子遞給他。這木簪是雲子闕親手雕刻給他的,兩人分開後,他幾乎每天用來束發,時間久了,他怕用壞了,便收在匣子裏。好歹是個念想。
他之前也常在睡前拿出來摩挲,魏加每次睡得比他還早,自然是不會知道這簪子的存在。
“哎呀,是挺好看的,不過你別再看了,好好睡覺,傷口才好得快。”魏加把它遞還給姜初亭。結果還沒等他來接,手一抖簪子掉了,好巧不巧就砸在了他傷處上。疼不疼就不提了,簪子沾到了點從紗布裏洇出來的血。
魏加忙拿去用布巾擦幹淨了,還給他。姜初亭接過,就這樣握在手中睡了。
大概是今天碰到了林知的原因,有段時間沒夢到雲子闕的他,居然在夢裏看到他了。
而且畫面是那樣真實連貫,就像是真的發生過一樣。
他在夜色下急奔,仿佛身後有什麽可怕的的東西在追趕着他,他臉色蒼白,額頭都是汗。姜初亭心焦,就算隐約知道是在夢裏,還是想助他,保護他,可是自己動不了。
他看到子闕藏匿到了假山石後。
林宣和兩名目露精光的侍女很快出現在了附近,林宣目光搜尋了一圈,驀地定在那塊假山石上,蒼白的臉上浮起陰狠,眼神示意身後兩人過去。
子闕抿着唇,大氣都不敢出。
姜初亭看到那兩人漸漸逼近,心猛地提起來。
“子闕!”他驚醒了,緩了會兒神才發覺自己早已衣衫濕透。
緩緩坐起身來,小徒弟已經在床邊睡得口水直流,他将孩子抱到自己榻躺着,披了件外衫,坐在榻邊端詳了會兒手裏的木簪,手指按了按自己漲痛的眉心。
怎麽會突然做這種夢呢?
真實到都讓他懷疑究竟是不是夢了。
姜初亭傷不重,但還是安分的在小木屋養傷,幾個師兄每天來他這裏輪流坐上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
三師兄季淳看似喝着茶,眼珠子卻不住偷偷瞟他。姜初亭發現了,莞爾道:“師兄有話不妨直說。”
季淳胖臉一抖,放下茶杯,笑容中硬是有股老父親般慈愛的味道,“也沒別的,就是那個……師兄們替你物色了一個人,與你年齡相當,模樣不差,性子也好,家中父母也都默認接受了……初亭,你願不願意去赴約見個面,聊一聊?”
從他過了三十歲,這種事不是第一次提了。姜初亭長睫微斂,沉默了片刻,才看向季淳道:“師兄,我不……”
季淳擺了擺手,嘆氣道:“初亭啊,這都十多年過去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不管男人女人,總該找個人在身邊伴着啊。”目視一圈空蕩冷清的屋子,對他道:“免得你總是一個人,孤冷凄寒,師兄們瞧着心裏也不是個滋味。”
孤冷凄寒倒不至于,姜初亭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在九重天時,練練劍,逗逗小徒弟,閑時換個身份,遍游各地山水風光,也挺好的。
不過師兄們一向照顧他。在他們眼裏,他年少時遇到那樣糟心的事情,年輕時又碰到個糟心的徒弟,如今還孤苦一人,多少憐他。
對上三師兄關懷的眼神,姜初亭唇動了動,原本還是想回絕的話出口變成了:“師兄,不如,先讓我考慮考慮。”
“好好好,不急不急。你考慮,肯考慮就行。”季淳笑呵呵地走了。
魏加在外面聽了那麽一耳朵,跑進來憂心忡忡問姜初亭,“師父,你要給我找師母了嗎?師母會不會嫌我懶嫌我笨,會不會罵我?會不會不給我東西吃?”
姜初亭神色微微惘然,摸摸他的腦袋,也沒言語。
這天,師徒二人正對坐準備用午膳,重華座下大弟子楊夏親自前來請他,恭敬的揖禮後道:“小師叔,煩請跟我去一趟集英殿,掌門有請。”
姜初亭傷未痊愈,圖換藥方便,在屋子裏都是穿的輕衣,頭發也用發帶随便束着,聞言起身對他道:“好,你稍等片刻。”轉身去換好了衣服,束發的也換成雲子闕送的那根木簪,讓魏加一個人繼續吃飯,随同楊夏出門。
姜初亭步下木質的樓梯,問側後方的楊夏道:“你可知,師兄找我有什麽事?”
集英殿是議事的地方,他在九重天是個閑散人士,一般就算有什麽重要決策,也用不上他。而且如果不是特別的事,重華師兄決計不會在午膳的時間來打擾他。
楊夏支吾片刻才道:“您去了便知。”
姜初亭一踏入集英殿,師兄們都在,神色各異。還有另外兩個多出來的人,一個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眼睛半睜半閉歪靠在椅子裏,唇色泛深,看起來是中毒了。他模樣很虛弱,但衣着不凡,眉目間自有一股非同尋常之人的矜貴。
另一個,與姜初亭隔了幾步的距離,和他面對而立。
姜初亭還沒細看他什麽模樣,這名年輕男子已經撲通跪下,沖着他叩首,額頭貼着地面不起,嗓音微微嘶啞:“墨林拜見師父。”
姜初亭眉尖抽動一下,愕然立于原地,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這才知道楊夏剛才為何說話半吞半吐。
墨林,正是他那個已經判出師門七年多的徒弟。
※※※※※※※※※※※※※※※※※※※※
不是特別正統的古耽,會帶有一點別的小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