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林沅沒哭。

他不承認自己哭了。

一直嘴硬的強調是眼睛裏進了沙子, 都怪這該死的大風天氣。

輕飄飄拂過樹梢的風,無端被扣上一口大黑鍋。

憋在心裏的委屈, 郁悶,震驚,恐懼……齊齊發洩出來後, 林沅卻沒有絲毫的輕松, 反而感覺心裏空落落的。

像是被挖空了一大塊兒, 冷風嗚啦啦地往裏灌, 怎麽也填不上這個大窟窿。

涼飕飕, 冷冰冰, 還疼。

廚房的爐竈裏,柴火旺盛的燃燒着。

旁邊放着的破瓷盆裏,裝滿燒得通紅的木炭,最下層是灰, 灰裏埋着林沅最喜歡吃的紅薯。

他端着碗西紅柿雞蛋面, 邊吃邊守着自己的烤紅薯, 眼睛還是濕的,臉頰被爐火照的通紅,看上去可憐極了。

讓人心疼得不行, 想抱進懷裏哄一哄。

但林沅不和炎霆說話, 也不理他, 更不讓他碰。

無論炎霆說什麽, 他都只盯着自己手裏的面條, 慢條斯理, 一根一根地吃。

若忽略身後那堆橫七豎八的木柴,以及擠在一起的玉米杆,會讓人覺得他吃的不是一碗普通的面條,而是世界上最絕頂美味的食物。

身處的也不是雜亂無章的鄉村小廚房,而是裝修典雅的五星級酒店餐廳。

整個人仿佛都游離在環境之外,看似吃的認真,實則心不在焉,根本不是在享受,更像是強逼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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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于心不忍。

孩子們鬧別扭,李奶奶作為長輩,也插不上手,将豆角放進鍋裏炖着後,就去打掃院子了。

面前破瓷盆裏的木炭燒得旺盛,林沅卻感覺自己有點兒冷。他捧着碗,下意識彎腰,将身體朝炭火盆靠近過去。

脊背剛躬出一點兒弧度,便被炎霆從身後伸來的手臂圈住了。

一件厚實的風衣披在他肩膀上,還殘留着炎霆的體溫和氣息,将他密密地包裹起來,驅散了冷意。

林沅怔怔地發呆,緊握着手中的筷子,攥得指尖發白。

他張了張口,聲音控制不住地發抖,喃喃道:“我為什麽會懷孕啊?”

像是在質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是一個尋不到答案的問題,連醫術精湛,經驗豐富的醫生,都給不出準确的解釋。

林沅覺得自己倒黴透了。

莫名其妙穿進書裏,現在又打破性別障礙,破天荒的懷孕。

以後呢,還會發生什麽怪事?

是不是,不管出現各種狀況,他都得接受。

無法提前預知,更無力改變。

當初得知自己懷孕的那一刻,林沅心裏出現強烈的念頭,要打掉它!

堕胎藥也是他讓醫生開的。

但後來,在即将将藥丸呑進肚子裏的那一秒,林沅放棄了。

他要生下這個孩子。

決定是自己做的,哪怕因為一時沖動。後面所有存在的苦果,林沅都一直獨自忍耐着。

他原本打算,自己一個人住在這偏僻的鄉鎮裏,悄悄地生下孩子。

若是以後有人問起來,就說孩子他媽媽跑掉了。

他有手有腳,做單親爸爸也沒那麽可怕。

但就在他都已經做好準備,獨自一個人經歷懷胎十月的苦時,炎霆又出現了。

那顆被堅硬的生鐵圍困起來的心髒,面對炎霆的溫柔,再一次悸動。

人一旦經歷善意,擁有溫暖,享受過愛,就再也舍不得放開。

被男人從身後抱進懷裏,林沅沒有躲,低頭看着碗裏冷掉變坨的面條,細微地皺了皺眉。

有什麽柔軟溫熱的東西,貼上他暴露在空氣中的半截脖頸,動作很親,一觸即分。

林沅知道,是炎霆在親他。

這個男人,好像也沒看上去那麽無情。

用筷子攪了攪碗裏的面條,林沅沒了繼續吃的欲望。

冷面的湯水表面漂浮一層凝固的油漬,膩得人犯嘔。

胃裏一陣不舒服的翻騰,在吐出來之前,他急忙俯身将碗擱在旁邊的小桌板上,別開眼,不再看它。

熱時酸酸甜甜,可口的番茄雞蛋湯,一旦冷掉,就沒了那種鮮明的色澤,和令人食指大動的味道。

林沅突然覺得和自己很像,懷孕的他,在炎霆眼中,會不會就像是冷掉的飯菜,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更何況,他肚子裏還揣着個令炎霆厭惡的東西。

鴉羽般纖密的睫毛顫動着,林沅垂下薄薄的眼皮,虛摸了下自己的腹部,小聲呢喃:“衛醫生說,你不喜歡嬰兒。”

炎霆平整的眉頭倏爾皺起,“他給老子瞎幾把亂說。”

一向沉穩精英範兒的男人突然爆粗口,驚得林沅猛地擡起眼皮,偏頭訝異地看向他。

兩片被自己咬出牙印的唇瓣張成了O型,“你剛說什麽?”

身為父親,怎麽能在崽子面前說髒話,炎霆抿了下嘴角,決定不承認

只要他不承認,就不會在小家夥面前形象崩塌。

炎霆板着臉,嚴肅道:“衛銘那人就喜歡誇大其詞,沒那麽嚴重。我只是不喜歡嬰兒,尤其是那種滿地亂爬,只知道哭的。”

“……”林沅愣愣神,“我生出來的,也會滿地亂爬,也許還會滿床亂尿。”

你這個大人,也太沒有風度了,竟然如此歧視小嬰兒。

炎霆原本是想小家夥安心,沒想到當場被反駁,不僅沒哄好,還起了反作用,眼神有些慌,面上保持鎮定繼續解釋道:“我的孩子,會比其他都聰明懂事。”

“哦。”林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眉一挑,“難道你小時候,沒有滿地亂爬過?”

炎霆:“……”

我的小祖宗欸,你的嘴皮子什麽時候變這麽利索了?

一定是跟着秦冕學壞了。

千裏之外,正被壓在沙發上使勁怼的秦冕,趴着也中.槍。

這人沒哄好,還沒連續兩次揭短,天是聊不下去了。

炎霆選擇投降,将身體一直在抖的林沅摟進懷裏,用自己的體溫捂熱他。

溫熱的大掌覆上他柔軟的衣物,包裹住微隆的腹部,輕輕地撫摸着。

每一個來回都格外小心翼翼,不敢太用力。

林沅低頭看着男人的手背,感覺他不像是在摸自己肚子,更像是在揉面團。

揉吧揉吧,捏出荠子,擀成面皮,還能包餃子吃。

懷孕的肚子,手感和普通的腹部不太一樣。

炎霆平常每天都會抽時間鍛煉,腹肌明顯,硬邦邦的。

而林沅以前肚子上只有一層淡薄的肌肉,偶爾吃太飽,微微凸起的肚子是軟的。

而現在,腹部的皮膚被一個正在不斷成長的小生命撐得鼓起來,那是一種很新奇的感覺。

炎霆在林沅隆起的腹部上,隔着衣服來回打算摸了會兒,突然興奮道:“我兒子在動。”

本來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有孩子的男人,突然當爸,都年輕了那麽一二三……二十幾歲,活像個穿開裆褲的三歲小孩兒。

林沅撇嘴,嫌棄道:“那是我肚子在叫。”

“嗯?”炎霆不信。

“餓……餓的。”林沅擡手摸了摸鼻子,有點兒不太好意思。

吃了一碗面皮,半碗面條,都還餓,感覺自己像豬。

炎霆沉默了,手掌搭在林沅肚子上半天沒動。

可能是覺得自己沉穩的形象崩塌了,正在重新找回來。

很沒面子的。

林沅是真的還沒吃飽,聞着鍋裏的豆角炖臘排骨香味兒,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至于生孩子的問題,吃飽了再讨論。

午飯的餐桌上,炎霆看着小家夥一個人吃了一,二,三……五碗飯,表情沉默又嚴肅,端着自己的飯,半天沒動筷子。

林沅感覺他在嫌棄自己像飯桶,心裏頓時就不樂意了。

孕期的孕夫,情緒波動大,易怒又敏感。

有了之前在院子裏怒吼的前車之鑒,林沅也不想忍,邊往自己碗裏添第六碗飯,邊說:“看到我的飯量怕了吧,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見他明明覺得很委屈,但偏不說的倔強模樣,炎霆樂了,将自己碗裏沒動過的米飯推到他面前,“我不吃沒關系,不能餓着我的小阿沅。

林沅:“……”

你這個人,怎麽這個亞子?

看我哭,你就高興了是吧?

林沅很感動,但沒哭,還把炎霆碗裏的米飯一起吃光光了。

午後,陽光燦爛,整個鄉村都籠罩在一片金黃之中。

有鳥雀在枝頭歌唱。

雖然林沅不知道它們唱的都是啥玩意兒,但聽得還是很開心的。

中午飯吃太飽了,撐得慌,需要消食。

他便指揮炎霆将堂屋裏的躺椅,搬到了院子裏。

十分悠閑惬意的,邊曬太陽,邊等着胃裏的食物,一點一點兒慢慢消化。

從兩人攤牌到現在,已經過去四五個小時。林沅激動的情緒,也平複得徹徹底底。

但他一直沒敢問那個問題,關于炎霆會不會接受孩子。

沒有聽到炎霆親口說出準确的答案,他就永遠也不會完全放下心。

那把懸在心裏的鍘刀,一直搖搖欲墜。

林沅總覺得,會在某一天,突然咔嚓一聲掉下來,斬斷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可他不敢問。

怕聽到,那個害怕聽到的答案。

胃裏的飽腹感,會引起人身體的困倦。午飯之後,是一天中最适合睡午覺的時光。

林沅卧在躺椅裏,身上蓋着絨毯,手裏還抱着一只粉色小豬豬。

這是之前在炎霆家客卧的衣櫃裏翻到的,管家說是先生朋友送的禮物,已經放了很久。

林沅還挺喜歡,走的時候就一起給抱走了。

時間一久,他越看越覺得炎霆和這只豬長得像。

都很蠢。

林沅睡午覺的時候,炎霆一直守在不遠處,看着金黃的陽光映照在小家夥漂亮的眉眼上,給白皙的皮膚籠上一層光暈,像剛出鍋的豆腐般,滑嫩可口。

心念波動,炎霆放輕腳步,在躺椅邊蹲下,俯身過去,在眼前白嫩的臉蛋兒上,落下一個輕吻。

炎霆溫柔的目光掃過林沅的眉眼,還有睡夢中都緊抿着充滿防備的嘴角,落在被絨毯遮蓋住,已經看不出隆起的腹部。

嘴角勾起的弧度,一寸一寸慢慢地消失了。

冷峭的眉峰皺起,眼眸裏出現一瞬間的迷茫,又很快被黑色吞噬。

鋒銳的下颌骨線緊繃着,透着淡漠和冷淡。

剛在林沅面前裝出來的歡喜和期待,已經全然不見,繼而被煩躁取代。

炎霆不喜歡孩子。

哪怕是他自己的孩子,還揣在林沅肚子裏,也得不到一絲一毫父親寬容的憐愛。

為了不讓小家夥起疑和傷心,炎霆一直在裝,在忍。

衛銘說的沒錯,炎霆對剛出生的小嬰兒,有沉重的心理障礙。

哪怕花了五六年的時間,他用盡了畢生所學,也沒有讓情況有所改變。

來自童年的陰影,被深深篆刻在內心深處最灰暗的角落,如附骨之蛆,殺不死,滅不掉。

在時間的流逝裏,不斷啃噬着血肉。

最終,鮮血淋漓,傷人又傷已。

南方的秋天,天氣詭谲。半個小時前,還風和日麗,陽光茂盛。

轉眼,烏雲籠罩,冷風肆掠。

轟隆一聲雷響,林沅猛地被驚醒。

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抱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耳邊響起炎霆低柔的輕哄聲,“乖,繼續睡吧,沒事的。”

林沅迷迷糊糊歪着腦袋靠在炎霆的肩膀上,感覺到自己被抱上樓,放在卧室的床上。

半夢半醒間,他下意識抓住被角,把自己裹成一個蠶寶寶,又繼續睡了。

炎霆剛将躺椅搬進堂屋,天空便下起瓢潑大雨。

豆大的雨滴砸落在屋頂的瓦片上,彙集成雨水,從廊檐處墜落,形成一扇扇優美的水幕。

雷聲早就沒了,但雨一直下個不停,像是要把未來一個月的雨水全部下完似的。

屋內光線昏暗,林沅蜷成一團,抱着被子睡得香甜。

不遠處,炎霆靠在窗臺上,背着光,剛毅的面龐半明半暗,身形隐匿在暗處。

骨節凸起的指間夾着根細長的煙,沒有點燃,也沒有往嘴巴裏放。

被他握在手裏的電話,屏幕突然亮起,彈出條信息。

叮得一聲,打破寂靜,凝重又很快卷土重來。

“聽說你回國了,記得來我這兒複診,超過時間了,不能再拖,否則容易出問題,要盡快。”

信息,來自衛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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