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文明社會裏,已過了晚上八點,葛豐在座位上焦躁不安地等着,他喝了八碗茶,巴不得想去上一躺廁所。見吳鴻戾回來,抱怨道,要死啊,我當你暴斃在廁所了。你幹嘛去了?吳鴻戾呢,不言不語地坐下,想要回答他。卻發現已記不起少年的臉,那少年的臉像是水溶的、油做的,令人印象不深刻,被覆了一層無什麽的面具,起初還能記得動作,但他此時想提一提,反而連聲音都消失,只有一句話在耳邊輕輕地徘徊:我叫鳳仙兒啊。然後就消失了。

吳鴻戾于是沒有提及,只提醒葛豐去上茅廁時,應當注意茅廁裏有辦好事的兩個男女,而那個瘦條條的叫“鳳仙兒”的少年,他當忘記曾和他相遇。一碗茶喝下去,他确實已經忘記他,等到下一場戲上演時,吳鴻戾全然只記得要和葛豐讨論城郊賣的竹竿、髒了的鞋、紮人的蘆葦,因此虞姬出來時,他不設防,因而只略一擡頭,就愣住了。

那是一個蹩腳的虞姬,身披黃衫,手執長劍,油彩滿面,全身上下,只有一雙手、兩只耳朵袒露出來,與衆人亵玩。他慢慢地随着鼓聲走上臺,步伐沉穩,比一個動作,裙角底下,露出一只毛茸茸的藍色的鞋,那鞋有些髒,污漬渾然天成地與線團同生,隔着老遠,吳鴻戾能想象出上面的油味和黴味。接着,在這黴味和油味中,吳鴻戾的眼睛移上去,停留在虞姬的姿态上。忽然之間,那虞姬與他對視了。然後他微微側過頭,露出一只耳朵,在那耳朵上,幾顆雀斑袒露着,像是在檢驗什麽,讓人想起一個轉身,一泡尿,一張塗有油彩的臉,接而再刨露出瘦條條的少年的魚似的背部,然後聲音、姿态、喘氣、一一重合——是少年本人。這讓吳鴻戾輕輕一震。虞姬轉過身了,走到霸王身旁。而吳鴻戾呢,這樣一個虞姬,讓他恍如隔世地感嘆,啊,他沒有騙我,他真的是。他又想,哦,原來是這樣一張臉啊。這一刻,他聽不進去戲,看不進去人,只是想,原來是他。好像很驚奇,又好像是故人。葛豐坐在他旁邊,輕聲琢磨道,唱的不錯啊。吳鴻戾沒有答話,他只是恍惚地想着一些詞語,比如蜻蜓點水、電閃雷鳴,這些詞只等某時候用,現在終于派上了用場。

這出戲完以後,葛豐和他去後臺獻花,葛豐有錢又閑,就愛做這些事。葛豐一手拿着花束,一手在空着比劃着和扮作項羽的人說話,手中捧的鮮花把他的光頭湮沒,吳鴻戾把手插在口袋中,四處張望,無事可做。他這一張望,正看到虞姬從遠處慢慢地走來,邊走邊摘掉一頭的簪子啊珠鏈啊,那雙鞋被虞姬脫了,如今露出一雙有棱有角的大腳,肆無忌憚地踩在地上。他的妝已然脫了一半,半張臉恹恹地在夜色中掙紮着。吳鴻戾想喊,卻突然想起,如今虞姬不叫“虞姬”,叫“鳳仙兒”,于是沒有說話。

然而,鳳仙兒已看到他了。他因為發現一個人忽然站在那裏,吓了一大跳,慌慌張張的。然後,他馬上發現了是吳鴻戾,于是點了點頭,朝他微微笑了一笑,這時他有些窘迫地,像又成了茅廁裏的那個少年,撒了好大一泡尿,想要匆匆地逃離茅廁。接着他張開嘴,想要說什麽話似的,也許是“你看,我就是虞姬”之類的,但事到臨頭,他似乎又忘了。吳鴻戾便只能和他在很長一條走廊上相互禮貌地打量,中間什麽也沒有隔,卻好像都在想,哦,是那樣一張臉。九點鐘的月亮已被削的薄弱,看人不容易。僅存的是後臺的煤油燈,它的影子散落在地上,像一層堅硬的水銀。

“你要小心啊。”葛豐說。這時候,他們離開了戲院,走在堅硬的石地上,葛豐突然就這麽說道。吳鴻戾愣了愣,轉過頭去看他,他們之間仍然意味深長的,旁人無法明白這句話。葛豐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假如吳鴻戾不是吳鴻戾,而是別的什麽人,也許會以為葛豐在問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要去哪裏。那麽,這是個佛學故事,但吳鴻戾是吳鴻戾,他把嘴巴閉的緊緊地,一下就明白了過來。葛豐是指首長女兒派下來的,無處不在的三千只眼睛。可吳鴻戾沒有明白,葛豐為什麽讓他小心。

我是不會死的。他心中想道,想要說。假如說你是說那個“鳳仙兒”的話……他剛一想,自己就吓了一跳。他很少思考,也不願意思考,這時候的思考,讓他不明白,吓他一跳的到底是他在思考,還是說是“鳳仙兒”本身。這樣一來,他就更不願意想了。最後,到了家門口,他也沒有回答葛豐,是不小心呢,還是小心呢。回到卧室以後,他一如既往地把自己脫得光溜溜的,坐在黑夜裏,和三千只眼睛互相瞪視,但這次,唯一不一樣的是,他勃/起了,雄心勃勃地,毫無理由地。

勃/起的狀況,到了第二日,就像潮汐一樣消退了,僅留下淡淡的痕跡,如同大象走過後沉重的土地。但它留下的遺址,卻供吳鴻戾有所想法,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勃/起,但他可以對此做個研究,雖然他并沒有什麽興趣。接下來幾天,他的日子該怎麽過,就怎麽過下去,就像他沒有遇見首長女兒前,該睡覺睡覺,該吃飯吃飯。他的生活也與得罪首長女兒後一樣,三千只眼睛監督着他,死刑跟着他,他卻若無其事地茶米油鹽。在別人看來,他沒有變化,在吳鴻戾自己看來,他知道自己有一些變化,而他不知道眼睛們是否窺伺到了,報告給她。但他現在還沒有死,因此也許還沒有。

吳鴻戾的第一個變化,是他無所事事了,誠然他以往也無所事事,但他以前沒有意識,而現在卻意識到了,他覺得他一天都是無所事事的。無所事事的後果或者起因是很閑,既然很閑,他就難免會想東想西,也許會想泥巴,也許會想蘆葦,又也許會想人。想誰呢,他的腦子亂七八糟的,但在這兒卻一清二楚。他的腦子裏有一張臉,那張臉是空白的,沒有面容,臉旁邊有一對耳朵,耳朵上長着幾顆細小的雀斑,雀斑凜然而肅殺,什麽也不透露。吳鴻戾在混沌之中,忽然看到這幾顆雀斑,就明白自己在想誰了,他感到難受,因為他知道了這張臉是屬于誰的,卻想不起來他長什麽樣,但他明明又是記得那個人的。

“叫鳳仙兒。”不知不覺間,他就把鳳仙兒的名字說出了口,輕輕地念着。他就做了決定,那好吧,讓我看看他長什麽樣。

而這就是他的第二個變化。每至夜晚,星星顆顆閃爍,吳鴻戾就會邁出家門,去戲院轉轉,花銷一花銷,但他其他的什麽也不做,他只是在裏面逛逛,等一等鳳仙兒出場,或在後臺,隐秘地看一下他,看一場戲,看完了,那張臉安安靜靜地浮現在腦海裏,他就走了。他對鳳仙兒沒什麽企圖,也不抱有希望,假如說一定要給個理由,他只能說是想看一看,就像看一場雨,一處沒長好的土地。他認為重要的是,那人就是虞姬,虞姬是鳳仙兒,鳳仙兒就是他腦子裏的那個人,那不是女人,不是中年人,是個只有十九歲的少年。他因此心滿意足,心懷大雪,仿佛有幽林。

但這樣做的時間一久,慢慢地,人們就覺得有些奇怪,蛛絲馬跡,無聊地抖露出來。所謂水滴石穿,即是這個道理。剛開始,人們對吳鴻戾熟視無睹,一舉一動都不為之驚奇,比如吳鴻戾來劇院,他本來就是個常客,喜歡看戲,喜歡熱鬧,在人們看來,沒有什麽不對。但是,吳鴻戾每次來了,好像是為了看一看誰就走,他從不停留,絕不聊天,和以往不一樣,這就值得懷疑。人們開始猜測,其實他們只需要問一問吳鴻戾就好了,但他們不願意。因為吳鴻戾是個死刑犯,他們有義務猜測而不是詢問死刑犯。于是每個人都只是窺視,靜悄悄的,像黎明。每當吳鴻戾來劇院時,他們有的佯裝喝茶,有的假裝看報紙,有的一頭撞到吳鴻戾面前,再對吳鴻戾說對不起,想要發現些什麽。他們猜測的是如此賣力,以至于到後來,這猜測看起來已經有些過于尖銳了,總之,他們如此賣力地刺探秘密,幾乎就像首長女兒的眼線,也許他們就都是她的眼線,他們全是她的化身,想要讀到小說的最後一頁。

然而盡管他們做的如此明顯,吳鴻戾依然沒有察覺,他僅僅想要找那張臉,外界與他無關。而刺探的人,也并沒有什麽發現。他們懷疑着劇院裏的每一個人,四處匆忙地做一個偵探,迫切地翻閱書籍,想要提前讀到某個答案,因此反而忘了看戲,忘了懷疑站在臺上唱戲的鳳仙兒本身。鳳仙兒像河流中那一撮河流,就這樣被石頭放過去了。

而鳳仙兒呢,有何感想?他唱着戲,站的高高,做他安安穩穩的虞姬,當下的世人,卻失去了看他的精力,他們全盯梢着吳鴻戾,因此全天下只有吳鴻戾一人坐在臺下,昂着頭看他唱所有的東西。鳳仙兒認得那張臉,他是那天自己撒尿時,為自己把門的臨時将軍,那時他站在他身邊,旁邊的方格子裏的喘息一下下地刺來,那人卻一動不動地抗住,不以為然。鳳仙兒認得那張臉,就像吳鴻戾熟識他自己。他們一個在觀衆席,一個在臺上,默默無言,一個唱着,一個看着。

上次我忘記說謝謝你了。當他看到吳鴻戾時,他想對吳鴻戾說。只說一次,只說一句。那天在廁所裏,他就想對吳鴻戾道一聲謝,但他慌慌張張地跑走時卻忘記了。等到夜晚九點,月亮很圓的時候,他們又在走廊裏碰到一次,這時鳳仙兒本該說了,但他只顧着打量吳鴻戾,因此又忘記了。吳鴻戾走了,他才想起來。第二天,等他從夢中醒來時,他已經忘記吳鴻戾長什麽樣了,那張臉太普通了,一下就溶解在鳳仙兒的記憶裏。不過之後吳鴻戾天天來劇院,鳳仙兒怎麽也能瞧見他,一次記不住,就兩次,兩次記不住,便三次,這就像一個疑難雜症,鳳仙兒是病人,而吳鴻戾是醫生,也是藥。到了後來,鳳仙兒總算能記得他了。他臉上的每一根眉毛,每一根粗糙的胡子,他渙散的眼睛裏的虹膜和眼白……

鳳仙兒總算記住他了,此時,那句“謝謝你”好像很容易說了。但他總找不到機會,他有戲要唱,有詞要背,每次想說、想和他寒暄時,吳鴻戾已經走得遠遠的了,總之,好像萬事萬物都在阻擋一句話的存在。

你看,我記得你的。鳳仙兒想說。正大光明地說。唱完戲,就走過去,笑眯眯的。不知不覺地,他想對吳鴻戾說的那句話,已經從“謝謝你”變成了這句。但他隐隐約約地覺得似乎不可以。他察覺到,在劇院裏,似乎有許多人擺着若無其事的面孔,在盯梢着吳鴻戾,像是想要趁機撕咬一口,把吳鴻戾拉下地獄。他們都說吳鴻戾是個死刑犯,但假如他是個死刑犯,他怎麽能活着呢?鳳仙兒不明白,但他知道不能就這樣貿然向前,于是他的話就掉回肚子,被消化掉了。但這一句話被胃液腐蝕掉,下一句就會長出來,果實生生不息,每一句都比原先更大、更長,綠色的、藍色的,憂郁的,在他的喉嚨中瑟瑟發抖。他更想說了。他看到吳鴻戾的臉就想說。至于說什麽,只有那些新結的果實知道,他自己已經不知道了,因為那些果實在一次一次的被消化掉和重新生長後,已經面目全非,鳳仙兒想,也許是一句“我認得你”,也許只是一句“謝謝你”——尤其是當演戲時,鳳仙兒在臺上,吳鴻戾在臺下,鳳仙兒做了河流,吳鴻戾做了觀賞河流的人,在這他們互相看着,互相尋找和摸索,想,“哦,是那樣一張臉”,卻一句話也不說時,鳳仙兒的願望變得更迫切,他想對他說話,他顫栗着,呼吸着,仿佛舌頭上長了浮萍。

但是吳鴻戾是不好被逮住的,他常常會在戲結束前五分鐘,或是更早時候就偷偷地走掉,頭也不回地穿過拿着報紙的、磨着牙的、咀嚼着食物渣滓的人群,穿過充滿黑暗和矛盾的後臺,回到他的生活。這反而讓鳳仙兒鼓起了勇氣。要是他不說,也許哪天他就消失了。沒有人會苛責這種消失,只是鳳仙兒為此心神不寧。

那麽,說吧。他邊想着,邊靜靜地等待,要說的話卻堅定無疑。他心中的果實慢慢地膨脹。日子越是流去,他心中想要趕快說出的想法就越加劇烈,如一只正走向正午十二點的鐘。每當他演的戲結束,他就趕緊下臺,眼光四處搜尋着吳鴻戾,手在戲服上顫抖,甚至拿不穩一支筆,一只簪子。他許多次都沒法碰到吳鴻戾,但每一次都不加失望,他總會碰到他的。就這樣,他每天都這樣接近一步,每一天都朝河流的源頭秘密地駛去,他覺得他總會碰到他的,只要再快一點、快一點。

有一天,河流的終點終于被到達。那天他一如既往,唱完戲,下臺去找吳鴻戾,但是沒有找到。因此他悻悻地回頭,走進後臺的化妝室,把妝卸了,然後再走出來。就在他走出來的那刻,他看到吳鴻戾從對面走來,匆匆的,快速的,看到他時,吳鴻戾愣了一下。這一刻,他們便在長廊上面對面了,就像第一個夜晚,月亮在身後,他們面面相觑着看彼此都看的清清楚楚。這時,那膨脹的果實終于可以從喉嚨中一擁而下。鳳仙兒竊喜,那是怎樣的一句話呢?他想。我認得你。他顫抖着這樣想,為此做好了萬分的準備,只一句,只這一句。但果實并不聽他的話,他只負責養育它,卻不能識破它。果實從舌尖裏彈出來,伴随着顫栗的嘴唇,鳳仙兒朝臉上一摸,才驚訝地發現有淚水緩緩滑下。原來那句話已經長得太大了,原先是一句話,後來變成了十句,一百句,一萬句,最終忽地一聲洩氣了,又只剩一句了。

我想念你。他說道,輕聲地,連他自己都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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