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餘楓喬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所有人印象裏的那個紳士。

他陰暗,冷漠,偏執。

他從來沒有試圖去進入奚遠的生活,因為覺得自己不配。

可眼前這個人,和奚遠十幾年厮守,臨到終了卻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悲戚來。

餘楓喬所有的無措、哀恸、心疼,從內心底處翻湧出的感情此刻滿滿地聚集在半空中,晃晃蕩蕩,卻沒個着落。

那個人已經走了,什麽都看不見了。

把自己微微顫抖的手背到身後,餘楓喬朝着導演勾了勾嘴角,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可以開始了嗎?”

“就臨死那段吧,羅嘉你好了麽。”

“可以!”羅嘉點點頭,神采奕奕,像是十分期待的樣子。

角落裏的葉遠溪重新坐下來,看着房間正中間的兩個人,說實話其實他這個時候更擔心的是餘楓喬。至于羅嘉,沒去向他索命就不錯了,現在是沒空管他才由得他這樣嘚瑟。

分手後還能做朋友這種事情,想都不要想。

希望餘老師千萬不要因為奚遠出現什麽情緒波動,穩定發揮,順手幫他整治一下前男友。

羅嘉這種人吧,實在欠收拾。

坐在角落裏,葉遠溪在心裏給餘楓喬豎起了熒光棒。

導演點點這段其實是劇中對一個小高潮,帝王瀕死托孤,宋紀懷作為重臣受召,面對着在高臺上已經瘦成一把骨頭的帝王。

羅嘉就站在餘楓喬一臂開外,此刻屏息凝神地看着對面表面看起來随意的男人。對方只是光光站着,就讓他感覺到了很明顯的壓力,讓他仿佛回到了大學時期,第一次看見當時早已成名的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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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氣場上的完全壓倒,壓抑得讓他根本喘不過氣來。

但現在不是了,羅嘉想着。

自己已經是一線明星了,餘楓喬即使無論是咖位還是演技都遠遠高出自己,但這只是個試戲,他沒那個必要讓大家都難堪。

這麽想着,他猛得睜開眼睛,跨上前一步,語調悲戚:“皇上!”

餘楓喬此刻站的位置剛好側對着羅嘉,從羅嘉的角度看不見他的眼神。

他只能看見餘楓喬背着手,擡高了下颚,下颚弧線的線條宛如最完美的分割線,精致仿佛如雕塑。

羅嘉的眼神不自在地從餘楓喬的臉上移開了,轉而盯着眼前的地板。可即使是這樣,他都沒有辦法減輕一些餘楓喬給他帶來的幾乎要令他窒息的壓力。

這個男人即使沒有演技,就憑着這張臉,也足夠将他甩出十條街。

但這個時候,除了坐在一側的葉遠溪,沒有人注意到羅嘉的小動作。

坐在餘楓喬前方的人已經都放下了手上的紙筆,神情異常嚴肅。

就連一直漫不經心的傅琳在這個時候放下了手上的手機,向前傾身,擡頭緊盯着餘楓喬,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餘楓喬的身型原本就高大,站直的時候身高就能給人壓頂之感,此刻負手而立,微微擡着下颚,神色間的倨傲和高貴渾然天成。

有人曾經寫影評說,演技能到餘楓喬這個程度,一般只靠學習是沒有用的。

他沒有什麽技巧,不需要借助任何情緒和環境,甚至你看不出他是在什麽時候開始這段表演的。

這個人就适合往常一樣平平常常地站着,但仿佛又已經不是他。

所有人都沒有見過帝王,可餘楓喬此刻的演繹妥帖到那個不存在的人物仿佛正在漸漸和眼前的這個人重合。

即使他穿着西裝,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在一個會議室裏。

可卻又還是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帶進了另一個時空中。

夕陽下,高臺上。

下方人來人往,街頭巷尾喧鬧繁華,一片歌舞升平的大好場景。

年輕的帝王站在最高處,形容枯槁卻又難掩威嚴。

帝王瀕死,這個國家的支柱已經不堪重壓,塌陷只是瞬息間的事。

可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還是所有人的希望,他就還要護着這個國家的千萬子民。

空調吹的桌子上的表格呼啦翻着角,此刻卻沒有人分得出空閑去在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這個人身上。

“愛卿,來啦。”此刻餘楓喬仍舊閉着眼,擡着頭。語調被他刻意拖長,語氣中的疲憊立顯,整句話都仿佛一聲嘆息,最後收歸于無形。

後頭的羅嘉只愣了一瞬,立馬接上,躬身行禮:“臣宋紀懷,見過陛下。”

“免禮。”餘楓喬沒動,只是緩緩睜開了眼睛。

身後的羅嘉站直身子,擰着眉頭抿着唇,顯而易見的悲傷溢滿了全臉。

“愛卿,來看看。”和羅嘉滿臉的傷痛比起來,餘楓喬臉上的表情淺得幾乎能忽略不計,可一雙眼睛裏壓抑的感情卻看得所有人都揪起了心,“來看看朕的江山。”

那雙眼睛深邃得仿佛裏頭盛着海,眼看着可以淹沒所有人的浪卷滔天即将噴薄而出。坐在最中央的制片人手裏雙手緊緊交握着,屏着呼吸等待着餘楓喬的爆發。

就差那麽一點…就差那麽一點點!

可到了最後一刻,主人卻瞬間斂去了藍灰色眼眸中的所有情感。

仿若在枯木堆中即将熄滅的最後一點星火,掙紮着,滅了。

懷抱着巨大期待的衆人就感覺自己明明已經擡起了腳,眼看就要踏進另一個地方,可眼前的門冰冷無情,哐當一下就關上了。

站在門前的他們迷茫而有無措,但卻還是不能移開自己看向另一端的視線。

羅嘉走上前,深深望着他:“皇上,現今雖邊境安穩百姓和樂,但皇上仍舊有大業未成。臣,萬望皇上保重龍體。”

“朕把這江山贈與你,好不好。”餘楓喬仿佛充耳不聞,只是自顧自地道。

“皇上…”

“朕把皇後,也一并交于你。”餘楓喬輕嘆,咬着牙。

“臣不敢。”羅嘉噗通一聲跪下。

“別不敢,你是朕唯一信得過的人。”餘楓喬似乎是想笑一笑,但最後還是沒能成功。

羅嘉擡起,眼眶都紅了一圈,聲嘶力竭道:“臣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可絕不是能擔此…”

“夠了!”餘楓喬厲聲喝止,呼吸在瞬間急促起來,轉過身來狠厲的眼神中帶着不甘和怒火,“你覺得朕願意!?你覺得朕不想看到收複四海不想看到蠻夷歸附不想看見我江山繁盛!?”

羅嘉在對上餘楓喬眼睛的一瞬間怔住 ,手還保持着行禮的狀态,可被眼前的人盯着卻根本挪不了半分。

“朕是不能!朕!不能!”餘楓喬的聲音越來越響,到最後戛然而止。

這兒羅嘉本該有一句臺詞,可他并沒有接上。

餘楓喬的感情來的突然而又異常激烈,就連站在他後頭同在戲裏的羅嘉都被他這突然的一嗓子給震驚了。

但沒有人覺得突兀。

楊青柳看得緊張,握着拳指甲都陷進了手心兒的肉裏。

一個非科班出身的演員,說着非母語的大段臺詞,不說語音語調,他就是連所有的感情處理卻根本找不出一點瑕疵。

餘楓喬的胸膛起伏着,眼睛充血,脖頸上青筋畢現。

片刻後,他才轉回過身去,雙手搭住面前的桌子向前傾身,語氣中死氣沉沉:“朕沒有時間了。”

“你說朕大業未成,是。朕身後有太子年幼,是。可愛卿啊,朕沒有時間了。”他突然笑起來,搖搖頭,睜開的眼睛裏一片死寂,“人死燈滅,就什麽都沒了。”

一滴眼淚啪嗒滴在了桌上。

餘楓喬仰頭,脆弱的脖頸完全暴露在空氣中,清瘦的臉頰上,有兩行難以抑止的淚。

全場寂靜。

導演的眼神牢牢地黏在餘楓喬的臉上,那狂熱的神情仿佛看見了自己的缪斯。

而楊青柳的眼睛已經紅了,偷偷背過身去,用手指點着自己的下眼睑拭淚。

沒人記得餘楓喬身後還有一個羅嘉。

就連葉遠溪都已經看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而是将全部的目光都投向了餘楓喬。

剛才那就是一場餘楓喬的獨秀,不管是對臺詞的處理還是肢體的動作,沒有一絲贅餘,沒有一點不妥當,就算原模原樣搬去舞臺上變成話劇都完全不會違和。

而至于剩下的一個人,似乎只是起了一個提詞器的作用而已。

葉遠溪之前就猜測,餘楓喬會不會在搭戲的時候偷偷碾羅嘉一次,當場讓他下不來臺。

可沒想到他的餘老師根本不屑。

起初一上場,餘楓喬就沒把羅嘉當成個對手。

而靠在椅背上沉思的導演也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

他剛才想把餘楓喬撤下來,就是怕餘楓喬可對羅嘉有什麽意見,對戲的時候難免影響對方。

畢竟演對手戲時如果和對方不合拍,老演員想要壓住對方的氣勢讓對方接不住戲而難堪的場景比比皆是。

但他是真的沒有想到,演技在小生裏還算不錯的羅嘉會完全被壓到沒有一點施展的餘地。

餘楓喬的感情飽滿,但卻有輕有重。

從開始的安靜到驟然的爆發再到最後的絕望,銜接流暢近乎于完美。這種情況造成了沒有人舍得把目光移開從他的身上移開,生怕錯過些什麽東西。

而每每到身後羅嘉說詞的時候,連他都克制不住自己,盯着餘楓喬不放。

有時候還巴不得想讓羅嘉趕緊閉嘴,嫌他聒噪而打擾了餘楓喬營造的場景氛圍。

直到餘楓喬很快出了戲,對着他們笑着半鞠了個躬,所有人才想起來。

他們這是在試羅嘉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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