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月

室內蒙蒙水霧,白煙袅袅。

月媚娘掬起一捧水來對蹲坐在木桶內的女子笑笑:“髒兮兮的,這換誰都不會信你是魏府小姐。”

她本意是想努力說句打趣的話,誰想面前這人卻仍是表情木讷,置若罔聞。

月媚娘忍住想咂舌的沖動,亦不再說話,給她洗淨了發,擦幹身子,又找了件自己的衣裳扔過去,“把頭發絞幹了換上,我在外頭等你。”

話裏頭已帶了三分不客氣。

可她等了一會兒,也不見那女子有所回應。月媚娘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幾番周折下來,此刻耐心耗盡,便不耐煩地一甩袖子,把門重重一帶,出去了。

門口小地瓜正蹲在那木柱子下頭守着,見月媚娘出來,忙迎上去,“媚娘姐姐,如何了?”這進去都快一個時辰了。

誰想他話才說出去半句,月媚娘登時就柳眉一豎,憤憤道:“氣死老子了!”

“我的好姐姐,姑娘可不能這麽說自個兒!”小地瓜急了,都怪他家爺,瞧瞧,媚娘姐姐學他家爺都學成什麽樣了!

月媚娘根本沒把小地瓜的話放在心上,腦子裏還在想剛才的事兒,她一想起來就氣得怒火中燒,嘴裏喋喋不休:“你說這算什麽事兒,我從還沒及笄起就跟着爺。咱們爺打遍西北無敵手,在師門內一人稱王稱霸,除了師父誰能管得住?咱們爺還是未來侯爺呢!我都沒這般伺候過他。她一個小小官家小姐居然敢讓老娘給她當丫頭,還愛答不理,她當自個兒是誰啊?老娘辛辛苦苦把她從魏府背回來,這會兒腿還酸呢,狼心狗肺的東西!”

月媚娘這些年別的沒學會,謝傾的嘴皮子功夫學了七八分。

小地瓜每每瞧見都欲哭無淚。他家媚娘姐姐,江湖人稱第一美人,多少壯士斥重金千裏尋來只求見她一面。

早些時候還好,誰能想到之後就越長越歪,越歪越長,如今已經歪成這副模樣了呢。

“小地瓜,愣着做什麽?”月媚娘念叨了半天,終于停下話頭,轉過來看他一眼,“爺交代的我都辦完了,他有沒有說一會兒怎麽着?”

謝傾交代這事兒十分突然,她和小地瓜出去采買,回來謝傾二話沒說就招呼上月媚娘一同去了魏府。

誰想竟不從大門走,難怪不帶小地瓜。小地瓜習武好幾年,跟沒學似的,那三腳貓功夫實在不堪入目。別說翻牆了,鑽狗洞都得被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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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躍進了魏府,飛檐走壁好一會兒,到了一處寬敞的院子,院子裏頭有間屋子,屋子裏竟關着個小娘子。

月媚娘看謝傾的眼神登時就高深莫測了起來。

結果把人背回來,謝傾甩甩手睡覺去了,她倒忙活了一宿,也沒從謝傾那兒聽說個所以然來。心下十分不平。這會兒逮住小地瓜就一陣盤問。

小地瓜為難地縮了縮身子,“這個……爺沒說。”

“爺沒說?”月媚娘驚了,聲音高了一個調:“什麽叫爺沒說?他沒說,那問題可就大了!”

她想得可比小地瓜多。

小地瓜被月媚娘這氣勢唬得睜大了眼睛,白生生的小臉上帶着疑色,納悶了,“這有什麽大問題的?”

“你不懂?你可真是個呆瓜!”月媚娘直嘆爛泥扶不上牆,“這大半夜的,爺偷偷摸摸跑去人府上救了個被關起來的小娘子回來,你還不知道什麽意思啊?”見小地瓜還是懵懂,便沒好氣地大喝一聲:“我們爺這是當采花賊呢!”

“采花賊?我們爺?”這下小地瓜反應過來了,難不成今晚搶回來的姑娘就是爺朝思暮想的魏府娘子?他們爺終于按捺不住了?

月媚娘不常跟着謝傾外出,因此絲毫不清楚謝傾來開封的緣由,她也沒想過,反正爺做事總有道理。

倒是此時心下十分篤定,還連連點頭,嘴裏頭頭是道地說着,“那些土匪頭子不都下山搶人家姑娘回去做壓寨夫人麽。我們爺又不是一般人,從不走尋常路,去人家府裏搶官小姐來做壓宅夫人有什麽奇怪的?”

說罷還要嘆一聲:“哎爺不愧是爺!”

月媚娘滔滔不絕,話還沒說完呢,耳邊驀地有一道聲音響起。

“壓不壓宅不知道,老子看你倒是挺欠一頓打的。爺剛眯一會兒,你就馬不停蹄地在這兒編排爺呢?啊?膽子挺大啊?想死直說呗,小爺我送你一程。”

就見謝傾不知從哪兒鑽出來,手一擡将她整個人小雞一樣拎起來,微眯着眼,嘴撇着,臉臭着,眉宇間帶着股戾氣。

謝傾剛睡醒時,脾氣比平常還要差上個好幾倍。本來他平時脾氣就夠臭的了,剛睡醒得差到什麽地步去?以至于從日落到日升,月媚娘和小地瓜輕易是不踏進謝傾屋子一步的。

這會兒被逮着,月媚娘像被貓捉住的耗子,吓得花容失色,慘叫一聲,就差白眼一翻裝死了。

後頭小地瓜一個激靈,猛地撲上來抱住謝傾的大腿,哀求道:“爺,您要罰就罰小的吧!不關媚娘姐姐的事!”哭得跟真的似的。

若是平時還不知道會怎麽着,但此時謝傾被這倆蠢貨一鬧,腦子清明了些,就想起自己眼下還有件要事。

他手一松将月媚娘放下去,一巴掌拍到小地瓜腦袋上,“行了,起來吧。爺量你求情求得快,放你們一馬。沒有下次。”

說罷一瞅亮着光的屋,問道:“人在裏頭?”

月媚娘剛犯了錯,這會兒态度十分積極,巴巴點頭邀功,“爺,人我喂飽了,給你洗得白白淨淨。她不喊也不叫的,倒是乖巧得很。想做什麽,随時沒問題!”說完就被謝傾帶着寒意斜了一眼,她本能閉上嘴,再不敢多話了。

謝傾一指小地瓜,吩咐道:“你在這兒一起看着。等會兒把人帶到正堂來。”眼都不往那屋子瞧一下,大步流星地走了。

待謝傾人離去後,小地瓜和月媚娘還呆在原地面面相觑,瞧他們爺那漠不關心的模樣,難道還真不似他們想的那樣?那這是要做什麽?

屋內,魏子蘭已換上了方才月媚娘丢給她的衣裳。消瘦憔悴的臉,深深凹陷的眼,骨瘦嶙峋的肩,像是徹底變了個人。好在那日許文茵不曾看見她的模樣,否則也得驚呼一聲。

魏子蘭雙手抱膝蜷縮在軟塌的角落裏,她雙眼放空,出神地盯着大了一截的雲袖。

她還記得這四天裏,自己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祠堂中過得是什麽日子。為了活着,她與鼠奪食,喝污水。吃喝拉撒都在那小小的四角天地內。

她漸漸沒有了時間的區分,自己乘家中馬車去袁家赴宴的事恍如隔日,歷歷在目。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她所有的驕傲與追求頃時蕩然無存。

那日,周媽媽來,她以為她是來放她出去的,卻沒想到,被送來的食盒裏端端正正地擺了一條白绫。

她嘴邊淌着唾沫,衣裳被她的嘔吐物染得黃一塊白一塊,身子虛晃得很厲害,卻強撐着沒倒下去,仿佛只要她一垮下去自己那易碎的尊嚴便會被分崩離析,摔個稀巴爛。

那時周媽媽看她的眼神,帶着幾分鄙夷與不屑,就像是在看過街老鼠。她說,她做下那般沒臉沒皮的事,怎還好意思茍活。太太還說,讓她早日自行了結,還能為自己掙一個貞節牌坊。

自己喚了十多年的母親的人,竟然這般想要她死。

魏子蘭有些悲傷,但從心底一點一點湧上來的卻是恨。她流不出淚來,甚至連生氣都忘了,她太累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她不是沒想過死,死了便一了百了豈不輕松自在。可只要一想到她死後,高氏乃至魏府上下那副高興的嘴臉,她就一點都不想死了。她要活着,讓高氏不能有一天快活日子。

可這樣的想法只支撐了她三天。

第四天,她餓得抽搐絞痛,生不如死,幾欲自盡以求解脫之時,許文茵卻來了。

她還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這世間就沒有一件事能撼動得了她。魏子蘭無聲地冷笑了一下,自己要死了,高氏也要派人來看她笑話。

可許文茵開口說的話卻在她的預料之外。

她說,她可以救她,還可以讓她從此離開魏府。

魏子蘭一個字也不想信。可她此時受着剝膚之痛,忍着肝腸寸斷之苦,眼下就算遞給她一杯摻了毒的清水,她也會像飲鸩止渴一般,一口飲盡。

她想活下去,她不想死,她還什麽都沒有得到。

只要能活下去,屬于她的,她都會奪回來。

許文茵走後,魏子蘭強撐着最後一根神經,背靠石壁,在黑暗中睜大了眼,一動不動地盯着那扇緊鎖的門。

往常這個時辰,魏子蘭會陷入一種半睡半昏的狀态。可今夜不同,她在等,等許文茵說的那句承諾,等那個會來救她的人。

直到夜闌人靜,皓月當空,門外響起了一絲極輕的銅鎖落地聲。

她朦朦胧胧,意識恍惚之間,感到有人影靠近。可她怎麽也沒想到,破門而入的會是他。

那夜,他的衣是月色的,發是烏黑的,系在腰間的玉墜子随着風輕輕搖曳。

明月皎皎,他背月而立,身周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光暈。頭一偏,那雙帶着三分風姿透着一股肆意的眼,便映入了她的身影。

那人唇角一揚,沖她笑了。

他踏月而來,來救她于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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