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君不悟(1)
昭儀秦氏落水的意外,仿佛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平了下去。
到第二天阿敏出去的時候,都沒有聽到有人私下裏讨論這件事。
她稍稍有些意外。
回宮來同容晚初說起的時候,還有些唏噓:“幾天的工夫。也就是前兩天,連尚膳監粗使的小內侍都說得出夕雲宮愛用的點心,今日卻連提都沒有人提了。”
雪後天晴,天光比平日裏明媚,窗屜開了小半扇,新鮮而甘冽的空氣湧進屋裏來,同梨花炭火的幹燥暖意碰撞又融合。
容晚初站在窗前的大案後頭,拎着筆寫大字。
阿敏說話的時候,她正不大滿意地擱了筆,揉了這一頁,又抵着墨條重新研了一點,一面不以為意地道:“不過是一時的得意失意罷了。”
阿敏道:“秦昭儀出身不顯,如今又失了聖心,等到這一批秀女進了宮,不知道又是怎樣一幅情形了。”
容晚初沒有放在心上。
上輩子,因為秀女進宮的事,秦氏同升平皇帝發了一回火。
升平皇帝為了彌補秦氏,頂着鄭太後的壓力,将主持宮務的鳳權交給了夕雲宮。
她微微地笑了笑,頭也不擡地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焉知她是禍是福呢。”
阿敏見她興致缺缺的,沒有多說下去,替她把青花缸裏的廢紙團燒了一回,安靜地站在了一旁。
容晚初不過是興之所至,寫了十來個字,就放了筆,一排流光宛轉的海貝鎮紙壓着薄宣,教她挑剔地逐個揀了一回,才抽/出兩、三張來,單放在了一處。
殿門微響,有些匆促的腳步在簾外漸行漸近。
尚宮廉姑姑在簾子底下立住了腳,恭聲道:“娘娘,尚宮局的崔掌事和寧壽宮的宋嬷嬷來了。”
※
殷長闌到寧壽宮的時候,鄭太後正同客人相談甚歡。
花廳中的地龍燒得暖意熏人,鄭太後坐在上首的交椅裏,卻搭着扶手微微地側傾着身子,專注地聽着下首的男人說話。
而那人說話的聲音也溫潤低沉,不疾不徐的,像一壇陳年的美酒。
他穿着件紫檀色的圓領官袍,卻系了條熟兕皮的腰帶,側身對着門口,殷長闌看不見他的臉,只有那種舉重若輕的姿态鮮明地彰顯着。
殷長闌微微停了停腳,才壓下了心頭那種微妙的感覺。
為他引路的宮人放重了腳步,道:“陛下駕到。”
那男子就住了口,鄭太後這才把視線投了過來,笑着站起了身,道:“皇帝來了。”
親自從座位上下來迎他。
她這樣給顏面,殷長闌樂得同她“母慈子孝”,緊走了幾步,扶住了她的手臂,道:“勞動母後,兒臣不孝。”
鄭太後就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位置,道:“皇帝來的恰好。景升正同哀家說起這一趟柳州平亂的事,皇帝也聽一聽。”
原來他就是容玄明。
殷長闌到了這裏之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三人落了座,宮人重新上了茶,寂寂無聲地退到了一邊。
殷長闌的目光打量地看着着下首神态溫煦的男子,他與宮中的容貴妃并不十分相似,容氏有一雙斜飛入鬓的長眉,寒星般的水杏眼,于雍容國色之外生出一段清韻。容景升面容俊美柔和,頗有些溫潤如玉的意味,但目光卻銳利,像一頭在天空中逡巡自己獵物的鷹。
在他注視的片刻之間,容玄明已經看了過來,又很快低下頭去,在椅子裏稍稍欠了欠身,道:“臣參見吾皇萬歲。”
“容大人,不必多禮。”殷長闌笑道:“朕聽說容大人昨日出城去點兵,不知結果如何?”
容玄明微微地笑了笑,道:“仰賴陛下天恩,火器營兵強馬壯,此誠我大齊之福。”
鄭太後就拊掌笑道:“哀家就預祝容大人馬到功成了。”
容玄明俯首道:“臣當鞠躬盡瘁而已。”
殷長闌微微一笑。
鄭太後卻轉回頭來對他道:“容大人是我大齊國之柱石,皇帝也要好好地尊重貴妃才是。”
殷長闌不意她會忽然提起那個小姑娘。
他順水推舟地道:“貴妃處事妥帖,朕正有意請貴妃協助母妃主持宮務。”
他這樣說,鄭太後倒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殷長闌既然知道了原來那個小皇帝曾因此與鄭太後有過不愉快,大約也明白鄭太後這一眼裏的意思。
他心中微微有些複雜,端起茶杯埋頭啜了一口,遮去了面上的神色。
鄭太後已經笑着拍了拍他的臂,道:“皇帝也長大了,”她将視線重新投到容玄明身上,“景升,這回你總該放心了,有哀家和皇帝在,晚初在這宮裏頭不會受委屈的!”
“小女在家時……”
容玄明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聽到“嗆啷”一聲脆響。
容玄明下意識地繃緊了下颚,一雙鷹目望了過去。
皇帝稍稍低着頭,手中的茶杯灑在了桌上。
盞托在桌上打了個轉,停下來時還在微微地抖動着,瓷杯滾到了地上,發出碎濺的清響。
鄭太後微微蹙眉,道:“皇帝這是怎麽了?”
殷長闌撚了撚指尖的濕痕,片刻才道:“朕一時不察,沒有拿穩,驚擾了母後了。”
他聲音沉沉的,但聽上去平穩,鄭太後就沒有放在心上。
宮人迅速地走了進來,将地面上的碎瓷和茶梗都掃去了,鄭太後吩咐道:“給陛下上茶的時候仔細些,不要燙了。”
指上的水漬很快就幹了,皮膚在暖而燥的空氣中有些緊繃繃的感覺。
從前那個少女曾經抱着膝坐在他的身邊,初雪乘着夜色簌簌地落在天地之間,在她睫梢融成了小粒的水珠,以至于她偏過頭來的時候,他幾乎以為她是在流着淚。
而當他擡手拭去的時候,那雙眼仍然明亮而清澈,照着他鬥篷上覆着薄雪的倒影。只有水珠在他手上漸漸幹涸的緊繃感。
她像是在笑,那笑裏也是惆悵的,她說:“我父親從前愛慕我娘,曾經為她寫了許多詩賦,在坊間都傳唱一時。因為我娘最愛的那一阕裏,有‘月杳歸鴻晚,衣輕落雪初’之句,才為我取名晚初。”
殷長闌心裏的念頭翻江倒海,聽着容玄明的聲音仿佛也忽遠忽近的,道:“她性子有些驕縱,是臣和她的哥哥把她寵壞了,陛下和太後娘娘代臣好好地教導她為盼……”
殷長闌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極力地克制着沒有再度念出“晚初”這個名字,問她是哪一個晚,哪一個初——他知道自己短暫的失态已經落進了容玄明的眼睛裏。
他不知道原來的這個小皇帝,知不知道貴妃容氏的閨名。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的寧壽宮。
他覺得自己走路的時候,仿佛都有些深一腳、淺一腳的,李盈在他身邊近身服侍了這幾日,也多少摸出了他的一點脾性,當作不知道似的,悄悄地扶住了他的臂。
大太監問道:“大家是回九宸宮?”
“不。”殷長闌下意識地道:“我們去鳳池宮。”
他頓了頓,又道:“罷了,回宮去,你去取了尚宮局的宮冊來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殷七:天下間同名同姓的何其之多,朕沒有那麽好的運氣(反向輸出,一波毒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