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重山(1)

那天他燒得很兇。

旁人發燒的時候,多是出汗、通身泛紅,那人卻不。

或許是因為失血的緣故,他膚色十分的蒼白,昏迷中反反複複地發作過兩、三回,這一次格外的來勢洶洶,一雙眉緊緊地鎖着,眼窩深陷,唇色也如紙一樣,色澤沉沉的,寡白之外,甚至還有些隐隐的發烏。

容晚初在他額上稍觸了一觸,都覺得有些灼手。

她原本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姓,也不知道他的來歷。他忽然地出現在冰河邊上,一身的泥濘和污血,帶着許許多多的刀劍創傷。

容晚初救了他,替他包紮傷口的時候,就看到了他布裳裏頭已經支離破碎的軟甲殘片。

按理說,他是個與她全然沒有幹系的人。

還是個身上攜帶着未知危險、不知道會不會将她拖入漩渦中的人。

可是至少在這一刻,在這不辨真幻的世界裏,面前的這個人,可以證明她還像一個“人”一樣的活着。

冬月的河面上結着不薄不厚的冰,鑿碎了冰面,潺/潺的流水裏裹着細碎的冰碴。

她從小/洞裏投了冷巾,撈出來的時候手都被劃上了不輕不重的血痕。

不畏寒的小銀魚從她指縫裏滑溜溜地游走了,也有一兩條傻乎乎地撞進她的掌心裏。

她把冰涼的濕巾子貼在那人額上,那一瞬間冰冷的觸覺讓他在昏迷中動了動頸子。

聽說人在重病和昏睡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呼喚至親的人,許多天裏,她都沒有聽到他齒間露出哪怕一個名字來。

她抱着膝坐在他的身邊,火堆哔剝地燃燒着,她原本不會生火的,就在照顧他的幾天裏,灰頭土臉、磕磕絆絆地學會了怎麽使用鄉間粗糙的火折子,在一堆幹樹枝中點起火來。

平日裏,她只是過來看一看他,替他敷一點簡單的草藥,很快就會離開了。

這一天,或許是因為他燒的太重了,她難得不放心地留了下來。

小銀魚被她穿過了細細的樹枝,架在了火上,偶爾地翻動一下。

她有些心不在焉,心中想着別的事,一面翻着樹枝,火星忽然小小地爆了一下,她吓得輕輕“啊”了一聲,側了側身,固定着發髻的筷子滑了下去,滿頭長發就水一樣散了下來。

她原本也有玉釵金钿。

即使是這個小姑娘,被父兄送來遠方的堂叔家中時,縱然是要避人眼目,箱籠裏也藏了許多珠玉金銀,盼着這一房叔父看在銀錢的份上,也稍稍做些面子情,少叫她吃一點苦。

可惜把希望寄托于旁人的良心,令小兒抱金過鬧市,無異于任人宰割。

容晚初心中微微黯然。

她手忙腳亂地重新挽起了頭發,卻在那一剎心有所感地回過頭去,對上了原本應該在昏睡之中的那個男人的眼。

山洞昏暗,篝火躍動,光影交錯之間,那人有一雙狼一樣沉邃淩厲的眼眸。

容晚初于夢中驚醒。

她唇齒間都是燥意,沒有驚動窗下值夜的侍女,獨自下了床,往桌上摸了茶壺,斟了盞水一氣飲了,才覺得稍稍緩過來些許。

月光從窗棂間漏進室內,地面上像鋪了一層霜。

她穿着帛襪,沒有趿上木屐,就這樣踩在地面上,雖然燒着地龍,但依舊有一層幽深的涼意激着足心,驅走了最後一點睡意。

她這時才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

難道就因為白日裏見了升平皇帝一面,覺得他依約同上一世有些不同,就覺得他同殷揚也有幾分相似?

值夜的阿敏一向警醒,這一點細微的聲音叫醒了她,她翻了個身,被站在窗前的伶仃影子吓了一跳。

她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像是氣音似的,叫道:“娘娘?”

容晚初輕輕“嗯”了一聲,道:“你只管睡,并不用起來服侍。”

阿敏哪裏還躺得住。

她坐起身來。

熏籠上蓋着給白天準備的衣裳,她就從上頭拿了件薄鬥篷,披在了容晚初的肩上,一低頭,才看到她沒有穿鞋子,又到床邊去取了她的木屐子,蹲下/身來服侍她套上了腳。

容晚初就站在那裏由着她這一連串的動作,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戳一下就動一下。

阿敏擔憂地看着她,漏進室內的月光淺薄,柔銀色的弱光裏,少女面上也恹恹的,仿佛被抽去了喜怒和精神,只有一片無所适從的疲憊。

阿敏柔聲道:“娘娘是在為白天的事擔憂?”

容晚初神色怔怔的,也沒有回應。

侍女微微地嘆了口氣,輕聲道:“奴婢不知道娘娘心裏頭為什麽這樣的不愛與陛下相處。阿讷那小蹄子教您寵壞了,行/事有時候也太沒有輕重了些,不但不勸着主子,還在旁邊煽風點火、添油加醋的。”

她說得一片赤誠之意,容晚初眼睛微微動了動,落在她的身上,聽着她勸道:“不拘您心裏頭怎樣,如今您已經進了這宮裏,又何必同陛下鬧氣呢?便是再有什麽想頭,也該站穩了腳步,往後再徐徐圖之。哪有就這樣旗幟鮮明地立起山頭、一副要同陛下‘劃江而治’的架勢來的!”

她這話已經十分的僭越了。

但若不是實心實意地向着容晚初考慮,她這樣周全玲珑的一個人,原本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又倘若這一個容晚初,仍然還是原本那個初初入宮、天真又稚弱的小小少女,這一席話也再妥帖恰當不過了。

容晚初就無聲地拍了拍她的手。

她啞聲道:“我心裏有分寸。”

阿敏極輕地嘆了口氣。

這是她今夜裏第二次嘆氣了。

她這一次卻就沒有再說什麽,扶住了容晚初的手臂,小聲道:“娘娘,這一會子時候還早,奴婢服侍您再睡一會吧。”

容晚初被她扶着手,重新躺回了碧紗櫥裏,在阿敏想要落下帳子的時候忽然開口,輕聲道:“帳子就不要下了。”

侍女頓住了摘玉鈎的手,柔聲應了“是”,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容晚初望着月光傾灑的缺口,似乎許久都沒有入眠。

前往柳州平亂的軍隊并不都在京中調撥,容玄明只在京衛中選了一營火器衛,并兩支護送先期糧草的兵士,就由欽天監擇了吉日準備開拔。

臨行的時候,主帥容玄明例行進宮來謝恩辭君。

殷長闌沒有在九宸宮裏,容玄明撲了個空。

看守門戶的年輕侍衛還是容景升的擁趸,叫他“容大人”,臉色都憋得泛了紅,有些結結巴巴地告訴他:“陛下早間移駕弘文館去了。”

容玄明微微揚眉。

殷長闌在弘文館聽兩位翰林講學。

李盈來報“容大人到了”的時候,兩位老翰林花白的鬓角都冒出了薄薄的一層汗水,仍抱着讀書人的體面和尊重,肅然地行禮,說“陛下國事要緊,老臣且先告退”。

殷長闌笑了笑,站起身來,道:“朕先送了容大人,稍後還來請教。”

容玄明已經進了屋。

殷長闌是來聽課的,屋中設了三席,年輕的天子就從北面那一席上站起了身,他有些少年人修竹似的清瘦,容玄明微一恍惚,竟生出些這小皇帝比前陣子初登基時更長高了些的錯覺。

他定了定神,取下頭盔夾在了腋下,略略欠身行禮道:“陛下。”

殷長闌從鼻腔中“嗯”了一聲,先扭過頭去指着桌角幾本書,對身邊的大太監吩咐道:“這幾冊書給貴妃娘娘送過去。”

為了給貴妃送書,倒把貴妃的父親先冷在了一邊。

李盈躬身應了句諾,不敢去看地中容玄明的面色,恭恭敬敬地捧起了那幾本書冊,退到屋外的時候,忍不住擡起袖子拭了拭額角不存在的冷汗。

大軍出征在即,容玄明今日披了甲胄,腰間挂着口劍——負劍上殿、見君不拜,不過是他今日滔天權勢的縮影而已。

他微微垂了垂眼,随意地撣了撣頭盔上的紅纓,道:“陛下待小女如此厚誼,臣心中實在惶恐。”

殷長闌看着容玄明,卻只是笑了笑,道:“貴妃嬌憨可愛,是朕要感謝容大人費心教養。”

君臣似乎都只是随口一提,三言兩語之間就轉到了眼下的軍務上。

等到容玄明帶着皇帝親賜“上斬奸佞、下除賊子,君自便宜予奪,無不可殺”的天子之劍,大步走出弘文館的大門的時候,迎面正碰上皇帝打發去鳳池宮的大太監回來。

他微微停了步,俟李盈走到近前,忽而問道:“陛下怎麽會忽然想起到弘文館來聽課?”

李盈原本以為他要問貴妃的事,正有些猶疑,沒有想到他并沒有關心鳳池宮,不由得松了口氣似的,照實道:“陛下早間說起貴妃娘娘才華橫溢,因此也想要學些風雅之事,一時興起來此。”

容玄明心中微微有些怪異。

但那一點怪異也只是一閃而過,他輕輕笑了一聲,道:“陛下果真是性情中人。”

他沒有多問,很快就大步離開了。

李盈站在原地,回頭将他的背影看了幾眼,才舒了口氣,小跑着進了弘文館的大門。

作者有話要說:

殷七:我阿晚還不認識我,沒事,我能挺住。(男人不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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