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醫莊無醫(七)
薛子安是聽到落水聲轉頭的。
“喲,要找你們還找不到,怎麽自己送上門來了?”薛子安施施然起身,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腿。
“他,在那裏,”黑衣人用拐子指了指渾濁的水,“你、不救他?”
“他又不是死的。”
“你對我可真有信心啊?”水面上浮出一個濕淋淋的腦袋,蘇瞻洛撐着河邊的石階翻上岸來,除了一身濕漉漉的水汽與有些過分蒼白的臉色,無甚大礙。
“那可不,反正他的拐也沒打中你,”薛子安笑眯眯,“不過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看?”
蘇瞻洛瞥了他一眼,抽出了背後的劍,“如果一睜眼就對上被水泡爛的屍體的臉,臉色還能好的話。”
黑衣人看着一前一後的二人,往側邊退了半步,猶豫了半分,便舉着拐朝蘇瞻洛襲來。
他這扭頭扭得極快,薛子安不及趕過去,只得在一旁出聲提醒道,“喂!你當心別碰到他!”
蘇瞻洛見來者懷中的紫光,立刻收回迎擊的掌,“這什麽東西?”
薛子安啧啧兩聲,摸着下巴,“誰知道,反正那拐子古怪地很。”
對上手的時候,蘇瞻洛知道這不是十五年前追自己的那個,功夫不如那人好,但即便如此,這黑衣人身法依舊詭辯,方才在一旁看還不覺得,此刻真換自己上了手便覺其中難纏,仿佛又落入了十五年前鬼魅随行的夢魇。
突然,仿佛一顆石子落入河中,河面無聲地泛起了漣漪。
薛子安眉頭一皺,“當心!”
他話音未落,一只慘白的手從河底快速伸出,仿佛帶了眼睛一般精準無誤地抓住了蘇瞻洛的腳踝!
蘇瞻洛只覺得腳踝一陣冰涼,随即一股巨大的力将他往湖裏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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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見機,拐子一橫,帶着毒氣的梅花烙就往他面門而來!
“诶诶诶!打人不打臉啊。”
眼前人影一閃,那副盛氣淩人的拐便猛地停在了半空。
薛子安臉上笑眯眯的,握着拐子的手上卻是青筋暴起,蘇瞻洛能肉眼看見那副拐上冒着紫光的毒氣,可這毒氣卻似乎半分也近不了他的身。
蘇瞻洛不由趁着與腳踝上力道博弈的功夫,仔細打量起他來。
薛子安又搖了搖頭,“一個兩個的,怎麽都把人往水裏拖呢。”
水底發出一聲怪叫,蘇瞻洛腳踝上的力道陡然減輕,一把鋒利的扇生生将那手與肢體割開,又在水面上掠了一遭,才回到了薛子安手中。
“你、你……”黑衣人吐字一愣一愣的,“你為什麽……”
“啊?你說什麽為什麽?”薛子安笑着,手中的拐應聲而斷。
黑衣人氣急,似乎有一連串的話要說,但那張嘴似乎只能一個字一個字蹦,“你!明、明知故問……你不是……”
那柄扇子已經穿過了他的喉嚨。
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黑色的汁水順着他脖頸上的傷口流出,他整個人仿佛吹了氣的球漏氣般迅速幹癟下去。薛子安蹲下身在他的胸口摸索了半晌,摸出了幾張破破爛爛的紙頭。
“哎呀,藥人冊啊。”薛子安随腳将黑衣人的屍體踹進河裏。
蘇瞻洛扳下腳腕上死死扣着的那只手,薛子安用帕巾裹着那只手的手指,将它提起來,借着燈光仔仔細細地看了看。
“咦,這好像是我師父的。”薛子安不鹹不淡道。
蘇瞻洛腦中一根弦一跳,“你師父?薛其?”
“嗯,”薛子安指着那手的拇指,“你瞧,這個扳指我師父特別喜歡,到哪兒都得帶着。”
那只手早就被水泡爛,一層皮又爛又破,蘇瞻洛不願意再看它一眼。
“這個扳指也是好東西啊。”薛子安摘下那只扳指,用帕巾擦了擦,塞進自己的懷裏,“藥玉啊藥玉,撿到寶了。”
蘇瞻洛看了他一眼,眼神複雜。
“既然這人能進來,說明這鬼地方一定有出口,”薛子安自言自語道,“哎,早知道剛剛不那麽快弄死他了。”
“不可能的,”蘇瞻洛道,“老底都快被揭了。”
薛子安笑眯眯,“我不就是拂雲醫莊的大弟子,哪裏有什麽老底,阿洛你太高看我了。”
蘇瞻洛瞥他一眼,不欲與他多争。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蘇瞻洛問。
“我已經通知了人,最晚明早應該能找到我,”薛子安道,“你要是想找出口我就陪你找找,你要是不想找我們就在這兒等人。”
“再過一遍剛剛的機關嗎?”蘇瞻洛白了他一眼,靠着牆慢慢坐下。
“哎,我可是救了你,你就不能給我個好眼色?”薛子安嘟囔着,也在他身邊坐下。
蘇瞻洛仰頭靠着牆,閉目養神,“你不止一次來過這條地道。”
“咦?我有說過我是第一次來麽?”薛子安笑眯眯。
“換句話說吧,”蘇瞻洛突然睜眼,緊緊盯着他,“你是故意引我來這裏的。”
薛子安愣了愣,随即笑容更甚。
“阿洛,人太聰明可是很讓人傷腦筋啊。”薛子安與他對視,“你剛剛受傷了吧。”
蘇瞻洛一愣,他先前與薛子安打得那架還未好透,方才與黑衣人纏鬥,先前傷到的經脈此刻又有隐隐作疼之勢。只是他自覺瞞地很好,竟還被薛子安看了出來。
“而且我送你的藥丸你扔了吧?”薛子安兀自嘆了口氣,“我試了試才知道那毒粉竟名不虛傳。”
“閉目。”薛子安道,一只手輕輕按上他的背,一股暖意便随着那只手湧入體內,郁結的經脈頓時暢通不少。
蘇瞻洛借着那股內力游走四骸,經脈暢通了,腦子裏的疑惑卻一個接着一個打起了連環節。
若說薛子安是好意,他見面第一晚就将自己的劍折了,若說他是惡意,他又多次相救,借內力以助調息,因此蘇瞻洛完全拿此人沒轍。
調息結束,蘇瞻洛甫一睜眼,一本破破爛爛的書就落到他面前。
“喏,我答應你的,拂雲醫莊的內功譜。”薛子安正摸着自己的裏襟,“嘶……好像就這一本了,劍譜應該還在我屋裏。”
武林百家,家家皆有獨門秘籍,武功的長處、短處盡藏于各家武功譜之中,因此武功譜幾乎是武林門派的命脈,蘇瞻洛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麽不拿武功譜當事兒的大弟子。
蘇瞻洛将書還去,“我拿你們醫莊的武功譜做什麽?你師父可能已經死了,要像你這樣接手醫莊,你們醫莊活不過三年。”
薛子安勾了勾唇角,“人都死了,留醫莊做什麽。”
蘇瞻洛看着他,總覺得他唇角那抹笑與平日不同,苦澀至極,似是悲極作樂。
“拿着吧。”薛子安将書推回去,“還是我非得道出原委你才肯收?”
蘇瞻洛一怔。
“你就不好奇我使的功夫為什麽同你如出一轍?”薛子安笑道。
蘇瞻洛握着那本書的手開始顫抖。
薛子安嘆了口氣,“教你劍的是你娘吧……喂!你做什麽!”
蘇瞻洛的臉貼的極近,捏着他的衣襟的手在不停地顫抖,指節發白,死死扣住,似乎生怕他逃走一般。薛子安剛想開口調笑他幾句,瞥見他眼中幾不可見的水光,是噤了聲。
“你認得我娘嗎?我娘是醫莊的?那你知道十五年前是誰要殺她?又為什麽要殺她?”
“別急啊,我又不會消失。”薛子安拍拍他的手讓他安靜下來,“你娘是醫莊的,按輩分來算,應該是我的師姨……不過你小時候來過醫莊,這都不知道嗎?”
“我記不清了,”蘇瞻洛讓自己狂跳的那顆心平複下來,“那十五年前為什麽突然有人要殺我娘?”
“哎呀,你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就被追了一個月?”薛子安失笑,“真奇怪那會兒你帶着阿秋是怎麽活下來的。”
“那些人似乎一直要我娘的遺物,但我不知道是哪樣……那個時候我背着包裹,包裹裏裝的都是我娘留下的,我一路跑一路扔下那些東西,直到最後一樣扔完的時候才逃到一劍山莊,之後那些人再也沒出現過。”
“你還記得你最後扔下的是什麽嗎?”
“記不清了,當時就顧着逃命……好像是一本書?”蘇瞻洛頓了頓,恍然道,“莫不是……?”
“藥人冊。”薛子安點點頭。
“那就是藥人冊!?”蘇瞻洛驚道,“那是我娘寫來為了解我和阿秋身上的寒病的啊!”
“你們身上的寒病無從可解,唯一的解法就是變得無孔不入,百毒不侵,”薛子安低聲道,“而百毒不侵之人,世人冠了一個名字,藥人。”
蘇瞻洛愣了愣,“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薛子安怔怔地盯着不遠處地上那只斷手,“我師父收集師妹的遺物收集了一輩子,前不久才集齊,所以多少我也得知道一點。”
說罷,薛子安拍拍還在愣怔的蘇瞻洛,語重心長道,“你要相信,師兄是不會害你的。”
蘇瞻洛回過神,斜了他一眼,“誰是你師弟。”
薛子安仰天一笑,頭頂的磚塊卻突然松了松,掉了幾塊土下來,差點沒落到他大笑的嘴裏。
蘇瞻洛抿了抿唇,幸災樂禍地笑了。
“主人,你在嗎?”
磚塊被拿開,一個少女探進頭,剛好對上薛子安灰土般的臉色,“呀,主人,你臉都綠了,不要緊吧?”
“要緊啊,還不快把我們弄上去!”薛子安朝那個少女道,“酒久,你開那麽小個洞是要讓我鑽狗洞麽?”
“哎,知道了。”名叫酒久的少女沒好氣道,徒手一砸,頭頂的磚塊轟隆隆裂了個大半。
“呸呸呸!”薛子安吐了吐嘴裏的泥渣,又展開扇子擋了擋頭頂落下的泥沙,“酒久!你要把我活埋了嗎!開那麽大個洞橫着都能出來了!”
“哎呀呀,嫌洞太小的是你,嫌洞太大的又是你,真難伺候啊。”酒久搖頭晃腦地嘆道。
“上去跟你算賬!”薛子安咬牙切齒道。
有了幫襯,二人很快便出了陰濕的地道,薛子安咯咯陰笑着,酒久刷的一下便閃到蘇瞻落身後,“小兄弟,幫忙擋一下。”
“你這出息。”薛子安冷哼一聲。
蘇瞻洛注意到,這個少女也同碧蝶與黑衣人一樣,走路毫無聲息。
“走吧,”薛子安朝蘇瞻洛招了招手,“欠你一棵化霜草,先去藥田。”
“不行啊主人,”酒久從蘇瞻洛身後探出腦袋,“藥田被梅花拐的燒了。”
“燒了?梅花拐?”蘇瞻洛眉頭一皺,“是拿着刻有梅花烙的拐子的另一個黑衣人?”
“嗯,就是那個人。”酒久說着,撥開二人面前的草叢,讓他們往山腳下望去。
入目的是一片火光,熊熊火焰燃燒着,照亮了半邊深色的夜空,就連天邊的一彎明月也顯得黯淡了下去。
“整座醫莊都着火了呢,”酒久攤手道,“主人你信號晚傳半分,我就要沖到醫莊裏找人啦。”
“哦,燒你兩下熟了就能吃了,”薛子安懶洋洋道,轉頭看了看,“哎,阿洛你再往前走就要掉下去了!”
蘇瞻洛還是不自覺地往前走,仿佛這樣就能走近那片火海之中一般。
他的腦中只有一個字——
火、火、火……
“阿秋!”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我最喜歡的配角上線啦~酒久跟薛子安的鬥嘴總是寫得不能自拔23333
港真,酒久一直在拆她主人的臺薛子安竟然沒把她打死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