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蘇州難平(一)

草藥生在巨石底端,懸于萬丈懸崖之上,若要采得須得扒着懸崖邊上,探着身子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慢慢下去,要人膽大心細才行。

蘇瞻洛自然不放心殷滿滿去采,便撸了袖子上前去。

這藥草雖生的刁鑽,但對習武之人來說也并非難事。蘇瞻洛來回采了兩三把,殷滿滿便招呼着,“夠了夠了,快上來吧。”

蘇瞻洛剛要抽回身子,卻聽聞懸崖上風聲一緊,伴着殷滿滿的驚呼聲,他眼角便瞥見一身藤黃的衣袍劃過,直墜入萬丈深淵!

“滿滿!”

那人腳步停下,劍停在蘇瞻洛扒着懸崖邊的手上,“蘇瞻洛,你只有放開殷滿滿才能活命。”

殷滿滿的手逐漸脫力,一寸一寸從他手中滑走。

蘇瞻洛緊了緊力道,擡頭看着那張陰骘的臉。

“劍憑。”

丹砂放下幕簾,最後一絲光線被擋在了厚簾之外,馬車內又恢複了一片昏暗。

晏亭悠閑地翹着二郎腿,将夏容嘴裏的布條抽走。

夏容卻只是呆了,連掙紮也忘了。

“怎麽?不求個繞?”晏亭用腳勾起他的下颚,“興許我能看在你幫了我大忙的份上放你一馬。”

夏容擡起眼,那雙總是晶亮剔透的眸子卻此刻顯得晦暗無光。

“你騙了我多少?”

“嘶,這個麽,”晏亭好似傷了腦筋的摸着下巴,“好像……”他陳懇而真摯地看着夏容,“就沒說過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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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容張了張嘴,喉頭動了動,卻半個聲也沒發出。

那雙晶亮的眸子已經完全枯死,他就像挖了兩個洞當眼睛的紙人,連悲傷或者憤怒的情緒都傳達不出。

“這枚玉環……”晏亭解下胸口挂着的玉環,在夏容面前晃了晃,那死水的眼閃過一道光,卻在那枚玉環在他手中化為碎片的時候轉瞬即逝。

血水從他握緊的指縫裏流出,無聲落在柔軟的毛毯上。

“你知道我怎麽成為叫花子的嗎?”晏亭展開掌心,染血的碎片盡數落在夏容的眼前,“你們九歌門擴張勢力的時候,屠了一個村,你知道嗎?”

夏容木然地看着他。

“也對,那時候你太小了,也許你那個倒黴哥哥有點印象,”晏亭擰過他的臉,用着一種與和煦面容完全不相稱的陰沉調子道,“屠村的理由,只是因為他們要用那塊地,卻只給每戶人家一兩銀子。”

普通農戶一年耕作的收成也有二兩銀子,一兩銀子就要把農戶賴以為生的地給買走,他們自然不願意。

九歌門在蜀中曾經如日中天,勢力極大,地方官府也動不得,用只手遮天來形容分毫不差,這些年來九歌門一直都維持着一個名門正派的形象,只因将這些醜惡的往事都壓下去了罷。

“至于這枚玉環,”晏亭勾了勾唇,“我拼了命從村裏逃出,待到九歌門的人走了之後又偷偷溜回去,在地上發現的。”

他用腳碾了碾地上的粉末,“上面有九歌門的标識,我知道這是仇人落下的東西。這麽多年啊,我把它挂在脖子上,每天拿出來看一看,就能想起那天滿村屍橫遍野的慘狀。”

“哦對,還有這個。”晏亭從一旁拿出了一個埙,放在嘴邊吹了兩個音。

夏容眸子一動。

晏亭揚唇一笑,将陶埙狠狠地摔在他臉上。

破碎的陶片劃傷了額角,鮮紅的血液汩汩湧出,将視線染得通紅。然而在他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晏亭的暴呵聲卻落在了耳裏。

“這是我爹生前最喜歡的東西!”晏亭提着他的衣領将他摔出去,“你算什麽東西!你有什麽資格送我這個東西!”

本就骨折的肋骨已經疼得讓他難以忍受,後背撞擊車廂的劇痛讓他險些昏過去,巨大的力道沖破了不牢靠的馬車,夏容直接摔倒了堅實的地上,方才被陶埙撞破的額角又被碎石劃過,尖銳的疼痛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過來。

晏亭從馬車上慢慢踱步而下,看着地上要爬起來的人,擡腳往他斷了的肋骨處狠狠踩去。

“你小時候,吃的,用的,無不極好,可你知道,這是建立在多少人的流血漂橹之上?”

說着,他腳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從小怕疼而嬌生慣養的夏容突然覺得,其實身上疼也沒有那麽難捱的,疼着疼着就麻木了。

可是心上一旦受傷了,任你痛極,卻不會麻木,只會變本加厲地痛。

夏容嘴唇翕動,讷讷道,“丹砂是你的人,所以在薛子安面前只是為了做戲……劍憑也是你的人,九歌門上下是你動的手。”

他合了合眼,腦中浮現了曾經九歌門其樂融融的景象。

然後,這些全都碎了。

夏容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笨了,到現在才想明白,從一開始晏亭來到九歌門,送他化霜草的種子開始,就已經是個套。

這個套,跌跌撞撞,将整個九歌門都葬了進去,可能還要将朋友葬進去。

夏容從來不知道,自己從小生長的土地,竟然埋葬着無辜農戶的性命。他也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心竟可以藏得如此之深。

明明他是如此恨他,卻能裝得如此愛他。

“雖然我不介意身上多幾條人命,但看你傻得可憐,讓你當個明白鬼也無妨,”晏亭捏起他的下颚,“九歌門弟子是我讓劍憑用梅花拐殺的,可你爹娘不是我殺的……或者說,”他頓了頓,“我沒能來得及。”

夏容連眼皮都沒掀開,晏亭不惱,又接着道,“那是溫柳動的手,可你知道,溫柳在叫溫柳之前,是什麽名字?”

勁風一陣,晏亭卻連動也未動,丹砂已經舉着鞭子擋在他身前,警惕地看着眼前奄奄一息卻氣勢不減的敵人。

“哎喲,正說你呢,就來了?”晏亭拱了拱手寒暄道。

溫柳身上血色和灰土的顏色夾在一起,讓那身華貴的衣裳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他臉上常年戴着的易容脫落了大半,露出了面頰上縱橫交錯的傷疤,盡管狼狽,卻更像從地底爬出來索命的厲鬼。

“揚刀心裏記挂着他的小情人,是個不成事的,但我沒想到,劍憑竟然是你的卧底?”溫柳眯了眯眼,戾氣尤勝。

“所以那天我才能放心地讓你逃了,”晏亭悠悠道,“蘇瞻洛下的手,你又找不到療傷的人,除了等死你還能幹什麽?”

溫柳嗤了一聲,“自然是……找你晦氣!”

說罷,他便欺身而上,飛速朝這邊掠來。

晏亭冷哼一聲,“不自量力。”

丹砂揚起長鞭,但溫柳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橫沖直撞,鞭子就好像打在一塊爛榆木上,除了讓他那件本就殘破不堪的袍子更不堪外,無甚作用。

晏亭眯起了眼,剛要抽出劍了結他的時候,溫柳卻身形一晃,改了方向。

他沖向的是夏容的方向。

晏亭反應過來的時候,溫柳已經将夏容扔出包圍圈外。

“走!”

溫柳只留個他一個字,和一個搖搖欲墜卻仍然堅持着的背影。

夏容剛一落地,只看了他一眼,便手腳并用地爬起來,用盡這個身體最後的力量朝九歌門的方向跑去。

額角的傷口已經不再冒血,但沒有血水遮擋的視線卻還是模糊了。

那雙枯死的空洞眼裏再次泛出了光澤,迸發出了渴求生存的欲望,他知道身後緊随而上的獵風陣陣是誰,知道那個拼死将他扔出包圍圈的人是誰,也知道,他要活下去。

活下去啊。

晏亭看着那個茍延殘喘着跑遠的背影,又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溫柳,諷道,“他就是爛泥扶不上牆,你救他又能怎樣?”

溫柳冷哼一聲,“你知道我是怎麽在那些命懸一線的日子裏活下來的嗎?”

晏亭冷眼看着他,舉起劍要了結他。

“他被……保護得太好了,”溫柳喃喃道,“他明明什麽都不知道,跟白紙一樣。”

晏亭的劍尖在離他脖頸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九歌門沒有一個是無辜的,可是……他不該死。”

晏亭一怔,待到回過神的時候,溫柳已經徹底咽了氣。

“主人……”

晏亭按了按疲憊的眉心,“九歌門附近盤踞着去往蘇州的江湖人,讓他們別追了,被發現了就麻煩了。”

殷滿滿看着腳下的萬丈深淵,深吸了一口氣。

“蘇公子,松開我吧。”她道。

這句話蘇瞻洛已經聽了至少不下十遍,只是每聽一遍,他都會又緊一緊抓着殷滿滿的手。

腰間的劍沒綁緊,快掉了下去,但此刻蘇瞻洛已經沒工夫理這些,在這種命懸一線的情況下,光是與用力碾着自己手指的那只腳搏鬥已經耗費太多精力。

“放棄吧,蘇瞻洛,”劍憑加大了力氣,“先前是你妹妹,如今又是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小丫頭,蘇瞻洛,你怎麽就一直為旁人所累呢?”

“因為我是人,”蘇瞻洛忍着痛抓緊懸崖邊的坑窪,“既然活着就不可能擺脫人情世故,獨立世間。”

殷滿滿看着劍憑碾着蘇瞻洛手的那只腳,又看了看蘇瞻洛因為疼痛而蒼白的面容,抽出了他腰間的那柄利劍。

殷滿滿臂力不夠,萬萬勾不着懸崖邊上的劍憑。

蘇瞻洛一驚,“你要做什麽?”

殷滿滿勾了勾唇角,苦笑笑,“說好了,不給你們添麻煩的,就是不給你們添麻煩。”

說罷,她便往自己的手腕上砍去!

作者有話要說:

明兒回家不帶本子斷更一次,後天應該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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